從巴黎出發,經第戎和裏昂到達馬賽,行程750公裏,等於從法國北部經中部直抵南部地中海邊,車子跑了整整10個小時。
窗外的景致漸漸變化,由平坦的原野轉為丘陵和山巒,可以看見裸露岩石的山嶽。愈向南去,氣候愈熱,村莊的屋舍也簡陋起來。牧場上的羊隻似乎很大,接近了看,原來是白色的牛群。翻譯米夏說,這一帶的白牛很好吃,在歐洲都是最著名的。還有,那些成片的葡萄園,不是想像中的高大繁茂的果林,而像在種地一樣,幹莖部呈黑色,手腕般粗細,生出一蓬蓬淡綠色的新的枝葉。
山巒上,有高高的古城堡,尖尖的屋頂,殘缺的古牆。讓人聯想到古羅馬時代以至中世紀,英明君王輩出,所締造的獨特文化。葡萄酒的釀造,使此地微薰陶醉在綿延不絕的歲月中。第戎是曆史名城,裏昂也有高盧人兩千年前居住的遺址。紡織技術從十五世紀就開始了,如今此地成了紡織工業城,路旁是巨大的廠區和工業的建築物。
我在漫長的途中,又翻閱海德格爾的書,並與坐在前排的米夏談海氏哲學。我們又似乎回到前幾日的旅途中,尋訪海德格爾的費萊堡。我們去過海德堡,途經過浪漫之旅和堡壘之旅,聽說過紐倫堡、烏茲堡,但末見到海氏的費萊堡。它可能是小一些的地方,卻生長出一代哲學大師。海氏說他居住的山上小屋。那裏有陡峭的坡和開闊山穀,疏硫落落地點綴著農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場,一直伸延到林子,那裏的古老的杉樹,茂密參天。這—切之上,是夏日明淨的天空。兩隻蒼鷹在這片燦爛的睛空裏盤旋,舒服自在。
這情景,是在德國南部所司空見慣的畫麵。此刻,在法國南部,同樣有如此風光。隻是這裏更顯出一些質樸的荒僻,天空突然飛過的是鐵鷹,飛機在編隊試飛。我吃力地咀嚼海氏所言的“技術和人的命運”,”支配現代技術的去蔽是一種挑戰”,“框架與自由”,“人類和地球的歐化”,“隻有一個上帝能夠拯救我們”這樣一些哲學的命題。
思的追問,被高速公路上的刹車打斷,在收費站的關口,司機白文漢隻需按一下窗外的紅色標誌將一張卡片向裏塞—下,很快抽出來,攔住的欄杆會自動放行。德國的車子,從法蘭克福啟程,途經歐盟數國,在此地仍如同行駛在自己的國土上。有的關口有人工操作,也隻是把卡片遞給窗內的金發女郎,刷完卡,遞來一張電腦清單,前後一分鍾不到。
我們追趕路程,臨黃昏前趕到了馬賽港邊的市中心的下榻地。地中海茫茫蒼蒼,在黃昏燦爛的落日裏如詩如畫。“夕照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著酡紅,到紅消醉醒,船艙裏的人也一身膩汗地醒來,洗了澡趕到甲板上吹海風。”錢鍾書《圍城》的這些絕妙的描繪,似乎正呈現在我的視野之中。
我們也被晚霞燃燒得剝去了外衣和毛背心,穿過舊港的古老建築群,踏入古色古香的真正歐洲傳統的旅館。一路上,各國的賓館風格各異,更多的是現代感。而馬賽的HOTEI最令旅人懷舊,踏入又窄又高的鐵門,登上旋轉的木板樓梯,用銅鑰匙而不是卡片打開鎖孔入屋,古式床榻、木椅、衣櫃、窗戶和高高的天花板,就像入夢於歐洲的傳統佳境。當然,電視是現代的,浴室設施,電話,不會落伍。打開又窄又高的窗戶,站在鐵鉤鏽花欄杆的陽台上,就眺見了小巷在建築的深穀中延伸出去,是地中海舊港的桅杆如林和落日倒影。
我知道馬賽曲當在大學時代,誰料二十五年之後真正有一日客居於馬賽這座港城,是逗留、駐留,也是安居,而且是海德格爾所言的詩意地安居,想到這一點,心裏就異常欣慰。
遙想當年,久遠的公元前六世紀,希臘人沿海航行,進入這一天然港灣。公元1891年,法國大革命爆發,馬賽軍團進入巴黎,一麵高歌“萊茵戰歌”,一麵進攻皇宮,推翻法國王朝,隨後有“馬賽曲”作為法國國歌,高唱過一個世紀。二次大戰時,納粹德國進攻法國,也就逼近我眼前落霞絢麗的港灣,駐守馬賽的海軍艦艇拒絕投降,全部壯烈自沉。這英雄之港,曾震驚整個世界。眼前豪華富麗的遊艇,可是泊於英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