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黑色花(1 / 1)

小四輪拖拉機和微型貨車,象彩電和VCD一樣,大模大樣地走入山原農舍。道路跟著拓寬,羊腸小道被廢棄。但你若要走一趟鄰村的親戚家,又不想遠一些路,花兩塊錢乘鄉間交通車,就隻好尋找舊路走。舊路,當然是曲曲彎彎的小路,便捷一些,卻被田地承包主擠兌得沒了蹤影。繞地畔,跳鹼坎,盯住前去的方位,頑強地朝前走。這時候,麵前赫然是一座礦場,井架隻剩枝幹,荒草中是小山似的煤堆。它象黃土原上一朵黑色的花,美麗卻也憤怒。

無疑,這礦場的表情灰暗,是十分失意的臉色。礦主租地挖井,招兵買馬,將百米深處的這些黑色的物質搬到太陽底下,並非易事。無奈煤質品位低,黑中發紅糟如粉沫,易燃卻不耐火。滯銷的發財夢,被堆積在這裏,是財富還是垃圾?據鄉人說,是煤質太嫩,沒長熟,可它並非春種秋收的莊稼,從生成到圓熟需要若幹世紀。淘金者往往如同賭徒,金子是藏在沙礫中的,眼前的煤堆隻能是準煤,也可以說是沙礫而非黑金子,如何處置它,等行情變賣,還是讓它自生自滅。而占用的土地,是要付也代價的。

六十年代末,鄉人為解決燃料問題,幾乎搜集貯藏了莊稼和野生植物的所有軀幹和根莖。生米要做成熟飯,少不了薪火。物質匱乏到一棵穀草根也寶貴的時候,土地和人似乎都吝嗇了。那時候,煤是缺物,得夜半三更去數裏外的公家礦上偷揀煤渣,煤灰被反複燃燒,象要榨出油似的。有一天,是誰拋地在溝裏拋出星粒般的炭塊,揀出一擔子煤挑回家。這消息,驚動了四鄰八舍,頓時人擁如市,掏空了那麵山坡。人們依稀記得,聽老輩人傳說過,那溝道裏早年開過礦,那些煤渣是遺落在廢石渣裏的。上百年前的物質垃圾,為後世人預備了一份便宜。那些可供利用的煤渣,曾被黃土重新覆蓋,且長滿了草木,象貯存了一個隱密。眼前的這堆滯銷的煤能等待幾十年,幾百年,象守節的寡婦,等到重新開放花朵的那一天嗎?而開拓者是誰,受益者又是誰呢?黃土山原上的住民,世世代代守土如命,將黃土挖掘到百米深處尋找生財之道,應該是工業文明的指使。開礦之風,於是愈吹愈烈,在換來錢財以至致富的同時,也隱隱地埋下了後患無窮的種子。那就是黃土原深層的空虛,引起的地殼移位,土地崩裂,住舍坍塌,住民的無處棲身。

杞人憂天,危言聳聽,有依據的假設並非天方夜談,空穴來風。科學的合理的開采,是山原上的農人生存的必需。他們以此資源為資格,索取進入小康進入文明社會的通行證。自然的靜謐與安貧守舊,業已被打破,是誰也不情願回到背負青天麵朝黃土在泥土裏刨食吃的日子。牛羊不再牧養,騾馬早已絕跡,糜子穀子棉花大豆因產量低不值錢已不再種植,紡線織布繡花納鞋的農婦手藝幾近失傳。嫁娶的花轎,騎驢回娘家的畫麵,僅僅出現在媒體廣告和商業明星的布景上,與生活風俗的本體毫不相幹。似乎,懷舊隻是生命衰退或彌留之際的嘮叨,鮮烈的時尚勢不可擋,點燃了稚氣的眸子。

正月的田地很硬,麥根藏在凍土深處。麥地所包圍的這堆煤,黑得顯亮。當然,這黑色花無論美麗還是憤怒,它是存在的。作為市場的失意者,遠遠地固執地守望著什麼。此刻,你已經走在尋找老路的路上,繞過窒息的礦場,朝親戚家的方向費力地走去。

《海南日報》二〇〇〇年四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