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年二十八從西安趕回老家過年的。少小離家,能同父母兄弟團聚過年的時候極少,在世紀未龍年如願以嚐,心裏自然十分安妥。也就在我進村的溝畔上,有個三十郎當歲的小夥朝我坐的車子奔過來,他笑笑,我笑笑,我回家了,他仍然站到溝畔上去。他是誰呢?看那滿臉折縐中的煤屑,肯定是個“下窯娃”。同村的這一茬年輕人,我該是認識的,卻從他的長相和微笑中,我沒能猜認出他的父親該是誰。剛才,我們彼此的笑顯得很冒然,繼而在友好的尷尬中褪去了笑意,結束了路人般的對視。
飯後,天快黑了,慢慢地落著雪花,我走到院門口朝溝畔望,那小夥子仍然站在那兒,等待著什麼。我把這疑慮告訴父親,問那小夥子是誰,在溝畔上轉遊什麼。父親說,快過年了,那是要賬的人,已經在溝畔上站了三天了,等礦長回來。原來這小夥子壓根就不是本村人,是溝那邊山梁背後的外鄉人,說是鄰村,少說也相隔十數八裏,而且隔一條個把鍾頭翻不過去的大深溝。小夥子村上地貧人窮,領了一幫人馬來下煤窯。礦長是我一個堂弟,臘月二十剛過,就出遠門到富平一帶討賬去了。外鄉小夥,就站在這溝畔上,死等礦主回來,拿錢過年關。顯然,小夥下午見村路上來了車子,又一次失望了。
堂弟開的小煤窯,可謂慘淡經營。雇了外鄉人下井挖煤,工錢是欠著的。煤堆積如山,處於滯銷狀態,精明的富平人便先拉煤後付錢,礦主也隻好不得意而為之。買煤人欠礦主的錢,礦主欠礦工的錢,礦工呢,欠一家老小的情。而年關,曆來是討賬的關口。一年的賬,在傳統習俗中,得在年底結清。鄰家借一小碗鹽,借旁人一升小米,以至一寸鞋麵布,一個繡花針,鄉修好的人都遵守老規矩,債務是不過年的。賬算結清了,在債務債權雙方來說,都遵了一個信字,都可以圖個吉利。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總欠著別人什麼,年能過得安閑嗎?可如今,楊白勞成了爺,黃世仁成了孫子,往往是債權人低三下四,債務人趾高氣揚,要賬成了不是人幹的事。堂弟這礦長當的一點不威風,冰天雪地,出遠門七八天了,要不來賬,難打發踏破門檻的礦工。
這外鄉小夥,就這麼眼巴巴守在村口的溝畔上。他知道,在溝那邊,山梁背後的家裏,媳婦也在氣短地打發著那些一起下苦的窮哥們。說是三角債,其實是一條連環的債權與債務方,就這麼纏繞在老家年關前的人們心上,拂也拂不去,解也解不開。匆匆忙忙的往來與村頭路口的人,不少是要賬的人。“要賬”成了這一時節最常用的字眼,人人成了黃世仁哪誰又是楊白勞?既是債權人又是債務人,已不能截然分開一個人的身份處境。勞力的過剩,勞務的廉價,生產與銷售以至使用,市場環節跌宕詭譎。生意人的盤算投機,契約的失效,價值與人的道德價值的低迷,營造了莊稼人涉足商品所麵臨的窘迫。怪誰呢?似乎誰也怪罪不上,一切都如此正常,又如此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