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知天命的年紀了,也體驗過三道門檻的滋味,還在琢磨有關門檻的生鮮如初的見解。剛從異鄉的海島結束八年的客居生涯,重新回到古都,許多事情需要重新進入,尋找融合點,甚至連現在說到的關於門檻的觀念以至做法,都開始了一個變幻的過程。異鄉沒有村規社俗的約束,浪人一個,淡化了許多與生俱來的應付。回歸以往的部落,就又撿起了許多曾被丟失的東西。譬如門檻,有關的信息又濃密地籠罩了回到故鄉的遊子。這不是你自己情願的事,自己不意識,周遭的環境也會不時提醒你,關於門檻的這樣那樣的對應措施。
所說的生鮮如初的見識,是過年回老家時,嫁到鄰村的妹妹們回娘家,個個都給過門檻的大哥送來禮物,和送禮物時的詭譎的舉止。在此之先,讀司法學校的侄女來看我,送來一套雙愛牌標誌的內衣,大紅顏色,亮得如同一團火焰。侄女說,是送你的,過年是你的門檻。不是侄女提醒,我真的好久再也沒想到過本命年的事了。我感到一種隱隱的顫栗,繼而是一種親情的溫熱。盡管說侄女上學,不該如此破費,但還是深切地體悟到一顆女兒心的天真,以及女兒般祈禱的誠意。回到老家,隔兩天便是年三十,響午時候,妹妹妹夫們陸續進了門。我正和父親坐在那裏喝茶,棉門簾被掀開了,妹妹妹夫們前腳後腳進門,將一包包東西撇到炕上,並不搭理久別的大哥的問候,扭身又出門去。我感覺詫異,上前拿過一包包東西,是大紅的內衣,每個包裏盛一個饅頭。這種情景,當然與本命年至關重要。我想,這種習俗,大概是由當事人晚輩或為小的人替長輩或為大的兄長做的,由生命活鮮的人為走下坡路的長者增歲添壽。通常,由女兒身去履行義務或責任,取意於虔誠,或母性的庇護感,甚或是繁殖力。如同土地,你栽跤了,頂多掉在地上,地永遠袒護你,如胸脯和手掌袒護嬰孩。為什麼妹妹妹夫們進門,把禮物往炕上一撇,象拋棄似地一扔,不搭當事人的話,轉身就躲避不及地逃出門去?這肯定是講究,我多年離家,真的搞不懂了。記得與妹妹妹夫們目光相遇時,是以往的驚喜和溫情,但他們很快掩飾了這種情緒,記起這種親近感有悖於此行的鄉俗規矩,是做錯了,應該是冷漠或莊嚴肅穆。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顯出詭譎、尷尬與別扭。為何需要冷,需要扔禮物,恐怕是針對那個冥冥中的門檻,和企圖操縱親人命運的那個本命年的幽靈而發泄的。冷眼麵對厄運,把災難扔掉,拋棄不吉利,讓當事的親人很順利地度過本命年。
大年三十夜,世紀龍年騰騰而來,鞭炮聲和火光占據了黃土原上的村落。我在出生地走入了自己的又一個本命年,身邊是年邁的父母,難得地一起偎在土炕上,輪回到了自己嬰兒時的相同相似的空間。回顧以往,似乎是一瞬間,四十八年過去,人間多少涼熱。離開家鄉三十年了,想想就慚愧得要命。遠行複遠行,曾經到了天涯海角,真正的南方之南的天涯海角,總算還不是斷腸人,有了歸鄉的一天。兒走千裏母擔憂,不是麼,母親常常徹夜無眠,吃什麼安眠藥打什麼催眠針也不管用,說是擔擾她的兒子。眼前,兒子就在身邊,母親還是無眠,想和兒子說話。
我把白天的疑惑說給母親聽,母親說,就那麼個講究。母親從熱被窩裏找出一包包東西,幫我一件件套在身上,我簡直成個紅人了。母親把饅頭遞到我麵前,讓我到門檻上去吃。這時候,我返老還童了。
《中國藝術報》二〇〇三年一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