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至八章 絲綢路上(中)(3 / 3)

一百多年前,在敦煌莫高窟秘室中發現了一大批寶藏,有不少唐代的詩詞。其中一首《菩薩蠻》說,“敦煌古往出神將”,說的是抗擊吐蕃的唐將閻朝,他殺死了企圖棄城突圍的上司,率領軍民死守了十年敦煌城。由於彈盡糧絕,隻好向吐蕃提出了投降條件,不將城內部屬押解到其他地方去。城下之盟,能有多少可信的東西?後果可想而知。發現的另一本唐人詩集,抄有幾十首詩,都是《全唐詩》未收入的。詩集是兩人合集,一位是馬雲奇,另一位是毛押牙。作者當然是業餘的,馬是關中人,毛是內蒙人,二人皆在唐軍中當差,於敦煌陷落後被俘。二人沿不同線路押解至今天西寧巴多鎮的臨蕃城,恰好在祁連山兩側畫了一個圓,其中毛先生曆時一年零八個月。二人在此結識後以詩往還,便有了這本傳奇的詩集。囚徒之悲苦,淒清中的自然景色,當是泣血之作。

其中毛先生的足跡是從敦煌向南,經今天的當金山口的匈門抵達蘇幹湖,當時稱墨離海,又經大柴旦即西門,在格爾木折向東行,經青海湖邊的黑馬河、倒淌河至西寧多巴的。這正好是我們這次原計劃要去的線路,也是石油人的柴達木情結中的地名和山川形勢。但一代石油人和我們不是俘虜,是開拓者,毛押牙的壯懷激烈為這一帶山川景物增添了無盡的精神內容。他的思情,讓缺乏生命和人煙的鹽澤戈壁有了永不消逝的靈魂,先行者的人格魅力是令人震撼的。作為一種民族精神的源流,這個在千年之後出土的詩人,陳年老酒一樣讓人在陶醉中想笑也想哭。

半個世紀前,石油人騎著駱駝從這裏出發,闖進了有“死亡之海”之稱的柴達木盆地。他們翻祁連,越昆侖,在廣闊的不毛之地上,為缺奶的新中國尋找營養。四十年代末,幾個有誌青年進入柴達木探險找礦,出現了油砂山。裸露出地麵的油礦,被過路的旅人、避難者和遊移的牧人撿來作燃料,已經是很久很久的事了。一位在柴達木躲過災牧過羊的阿吉老人,作了勘探隊的向導,他似乎可以聞到石油和水源的味道,馬鞭一指,前麵就有油苗,就有泉水。一百四十個勘探隊,幾萬人的帳篷城,當時的柴達木該是怎樣風光的地方呢?有如當今的留學潮,柴達木是眾多青年人向往的地方。八個江南女子,失蹤在沙漠的勘探路上,那裏被稱做了“南八仙”。在如今,她們也許可以成為日進萬金的廣告明星,成為留美博士,可當時的時尚是去最艱苦的祖國最需要的柴達木,她們去了,而且永遠留在了那片荒涼又神奇的地方。冷湖、花土溝的興衰,格爾木煉油廠的崛起,九十年代初幾個億的虧損,到與美、意合作,這個功勳卓著而又曆經艱難的“老油田、苦油田、小油田、好油田”,在新世紀又開始了第二次創業。

在這個石油小城裏,管理者們背著半社會支出的包袱,支撐著盆地作業的高成本,隻是在爭取收支的平衡。有五千人,不得不按有償方式解除勞動合同,上千人享受最低生活保障,化解矛盾的工作量是很大的。現代社會價值觀的春風吹過了玉門關,有人堅守,有人遠走高飛了。恕我孤陋寡聞,聽到了不少諸如集團公司、存續企業、甲方乙方一類體製上的新名稱,半天才搞明白。多年來,石油這一塊,依然是青海的稅利大戶。心氣沒有曆史上輝煌時期那麼足了,但任何時候都是離不開精神財富的。他們在尋找勘探的新突破,有了項目就有了飯吃。五十年代有柴達木,六十年代有大慶,現在的柴達木是落後了,但中國石油的源頭在青海,精神的源頭是不能斷的。

我們在做前去柴達木盆地的準備,去那裏需要翻過當金山,盆地也有高原缺氧的問題。經過醫院查體,若冰老人的血壓上升到了1〇〇至200,看來是不敢讓他翻高海拔的當金山了。小路從這裏返回北京時,拉住若冰老人的手幽默地說,去不去盆地,您還是要聽黨的話,聽醫生的話。阻止他去盆地,這話誰也不好說,隻能由醫生和油田領導來決定。他幾乎是在央求那位年輕的女醫生,試圖說服油田領導和同行的我們,說他的身體完全是適應柴達木的,柴達木人能適應他就能適應,不適應也應該學會適應。

休息了兩天後,他的血壓仍未能降下來,而又增加了“竇性心律不齊,慢性冠脈供血不足,較前加重”的症狀,醫生請組織“阻止該同誌到高海拔地區”,他自己也隻好妥協,讓我們一行出發。他說,看來年輕就是好啊!難道說我再也進不了柴達木了嗎?上一次不是很順利地進去了嗎?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已經十年過去了。我們說,不是再也進不了柴達木了,以後可以坐飛機進去,也可以六進、七進甚至於十進柴達木。這話多少有點誑老人的成份,年紀不饒人,難道說就這樣讓他死了這個念頭,我們也感到不忍心。

油田的人說,去年有一位老石油領導,比若冰還年輕一些,也是執意要回柴達木看看,沒翻過當金山就休克了,當時請專用飛機送北京搶救,花了30萬,才保住性命。他們也的確是怕了。

他幾乎是很動感情了,他說,我多年來非常懷念柴達木,眼看到了它的麵前卻不能去了,這是不是有點太殘忍了?人最初的一步很重要,1954年的那次選擇,讓我愛上了柴達木,這便成了我永遠的情結。柴達木曾經令我感動,也令世人感動。和柴達木人在一起,自己也感到崇高了。進不了盆地,真是太遺憾了!

玉門關

(2002年10月20日)

秦闕漢關今猶在,張騫李廣俱往矣。

吟涼州詞,唱渭城曲,重走陽關大道;

聽大漠風,望祁連雪,又回故郡敦煌。

這是進入玉門景區大門上的對聯,鬥大的字,讓旅人足以感受到撲麵而來的曆史風雲。說是大門,隻不過是擺了一幅道貌岸然的架式,以此可以收取銀子。廣袤的戈壁大漠,不見寸草,何況人煙,來此消費的隻有類似我們這樣的訪古者。當地的牧人會說,一個破舊的土囫圇,大老遠地跑去看,不是吃飽了撐的就是有病。我們不一定能說過他們,我們大多營養過剩,患有城市病,不是嗎?景區有門當有牆,可牆在哪兒?誰有能耐在茫茫然的荒野裏重新修築一道長城?一是所謂旅遊開發,二是急功近利的發財夢,三是應付這天下獨一無二之寶地的觀光客。除此之外,沒別的了。

這是當今旅遊風潮的造化,富麗豪華的博物館往往不如此類文化遺址有優勢,人們要看的是原創,而不是人為的再造。時下的開發,又往往失去了保護的意義,甚至是破壞性的。

出敦煌向西已經有百十公裏了,滿眼依然是黑沙漠,黑戈壁灘。也許是常年的風沙掠走了粉塵狀的細沙,留下了粗粒的黑色砂子,保護著薄殼下的黃沙。黑砂粒似乎有一種堿性,要麼就是風裏帶來的堿味,讓它結成了一層薄繭。風在耳邊呼呼地刮,黑色的大地卻不動聲色,象一位披著黑紗的女子,冷靜而漠然。漸漸地出現了土黃色,我們看見了前麵沙丘上高聳的方形土堆,想著便是玉門了。

史稱兩關的陽關和玉門關,在漢敦煌郡龍勒縣境內,南北相距八十多公裏,成犄角之勢相互製動。它曾是漢魏王朝西域大門口的一對雄獅,望盡絲綢路,也望穿了凋零的悲風慘雲。陽關以“山南水北為陽”的方位法則,因在龍頭山之南故名,今已空留一座烽墩。玉門關則設在這茫茫戈壁灘上,因西域和闐的美玉由這裏進入中原故名,關城牆垣是用黃膠土版築而成,俗稱小方盤。書上說,關城北坡下有一條東西走向的車道,便是當時的通途。長城在沙海裏猶如遊龍,烽燧土墩遠近錯落,曾守護著中原大地的安寧。漢朝先後修築了秦長城以西的永登至酒泉長城,“酒泉列亭障至於玉門”的河西長城,敦煌至鹽澤以及涉至羅布泊、居延海的丁字形長城,“晝舉烽,夜燔燧”,傳警報信,相望不斷。“有日雲長慘,無風沙自驚”,是眼前的風景。

有一石碑上刻著“玉門關”三個字,讓我們的心裏踏實了。周圍設了鐵柵欄,不容靠近,透過土墩牆上的一孔方洞,可以看見內部的甕城格局。它早已失去了樓閣和磚瓦,裸露出幹打壘的土基牆垛,或者說錦衣不再,血肉不再,隻有一幅不朽的骨頭了。其牆體殘缺不全,有的地方如雅丹地貌,歸於自然的形態。人類文化的痕跡,在風吹日曬中漸漸褪色。向西北方向望去,是一道寬闊的河川,白色的蘆草波浪一樣翻滾。

站在小方盤城前,讓人不由得想詠唱那首“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邁詩句。還有那首連三歲孩子也能背誦的“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而又有誰會和我們一樣幸運終生親眼目睹一回玉門關?李白說,戰爭未結束,士兵們不能進入玉門回家,閨中少婦們為思念親人而歎息。班超半夜裏在軍帳中的燭光下獨坐,所想的就隻是一個心事,那就是活著進入玉門關回到故鄉。當年漢武帝命大將出西域取名馬,生還玉門者十有一、二,又增兵六萬,殺了大宛王,得名馬數十匹,生還玉門者僅有一萬多人。古來征戰人未回,如果說能夠活著進入玉門,那真是九死一生,命大福大!

離開土墩子,沿著長滿一坨坨駱駝草的斜坡走去,是一些飲料包裝、酒瓶、煙盒、爛鞋之類垃圾。人的腳印和氣味消逝了,這些消費品的殼兒卻不容易腐爛,會在若幹年代之後也成為文物嗎?我在一旁隨手撿了一塊小瓷片,不會是現代的物品,會是什麼人留下來的呢?粗瓷上古舊的黃釉,仍讓人感到它的美觀。我想,要是能在這裏撿到一小塊和闐玉該多有意思,它也許是哪一位妙齡女子從昆侖雪水的河流中撈出來的,被販玉的商人遺落在這兒,這便是千古的對話了。整齊的河岸上長滿了沒膝高的草叢,一撮一撮的,縱橫成行,好象是人造的,但自然形成的可能性大一些。偏黃的葉片,堅韌的枝條,沿河岸一直伸展到沙丘腳下。下到河邊,波光磷磷的清流變成了白色的堿殼,用腳踢它不動,卻印滿了羊蹄,還有羊糞。水很小,汩汩地有波紋,似流非流。掬一捧湊到唇邊,極涼,苦不堪言。河床上下,圍繞水泊形成了高高低低的草甸子。河對麵,是黑砂覆蓋著的茫茫的沙山。拐回土墩的小路上,看見幾處羊圈的屋基。這裏除了我們一行,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子。其實,我們正是踩在了古道之上,沙丘形勢還可以看出沉睡了的古道的走向。

一百年前,那個叫橘瑞超的日本探險家經過玉門,說是在遺址東北有個卡合淖爾,它承接了疏勒河水,進爾把它送到了西邊數公裏的戈壁地帶,沙漠喝幹了它的水,玉門關遺址就在那河尾梢的南岸。其西南邊是連綿的沙丘,有時被鹽堿沼澤切斷,周圍長滿了紅柳等植物。

路是天然的沙路,平展展的,把我們引向西去。約摸一個多小時行程,我們看見了類似玉門關垛牆的一道土墩,斷斷續續向前伸去。司機師傅說,那是漢長城,可以沿著它走到陽關。俗話說陽關大道,當時的陽關大道寬三十六丈,暢通無阻,前途光明是也。王維說是“絕域陽關道,胡煙與塞塵,三春時有雁,萬裏少行人”,眼前的情景與詩境沒有區別。“安西雖有路,難更出陽關”,別說是秋高馬肥時有胡馬入侵而不願西出陽關,即使在這和平的日子裏,又有多少人情願在這廣漠的世界中跋涉呢?

我們腳下的陽關大道,卻是通向魔鬼城的。沙漠戈壁灘的黑色,漸漸地包圍了我們,似乎來到了另一個星球。終於,雅丹地貌的奇觀出現了。它象黑色海洋上的一艘艘大船,奇形怪狀,停泊在黑色大地上。在有人為的設施前,我們的車子被攔住了。前邊拉了一條鐵鏈,算是大門。穿舊式治安服裝的人,大聲吆喝著。是說外來的車子不準入內,得換乘管理部門的專用車去遊覽,當然,費用是少不了的。經交涉,交了一定的費用,攔路的鐵鏈放下了。一旁的收費管理部門,是在雅丹地貌的土崖上挖了洞,在裏麵居住的。是近水樓台,也是修舊利廢吧。治安人員大聲警告我們,不許攀登,違者如果被捉住,罰款五千至五萬元。

進入勝景區,酷似獅子的土墩叫金獅迎客,形同孔雀的叫孔雀開屏,可以想像猴、馬、豬、羊諸動物和塔、屋、樓、閣等建築。走近了,是黃沙包,細如黃土黃泥,凝固成一層層極密的書冊。岩塊很脆,手一捏便碎了。但它為什麼會經曆漫長的曆史歲月而存在,為什麼聳立在這黑色戈壁灘上,這是地質學的秘密,也是人類文化學的資源。人們稱它為魔鬼城,無非是說它的奇異,人在其中容易迷失方向,讓所謂魔鬼捉了去。地麵上的黑戈壁灘,在陽光下閃著星星點點的眸子。黑砂石少有比拳頭更大的,它們被風揉搓得光滑油膩,攥在掌心似有一種親切的肉感。這裏是魔鬼之境,更是大自然的幽地,也是通人性的別一種精神愉悅的天堂。

回來的路上,我們在一片寬闊的湖水邊作稍許歇息。這是敦煌的南湖,又名陽關水庫。漢朝時,這片水窪稱渥窪水。說是有一個南陽的叫暴利長的官員,因犯罪也許就是腐敗,被發配至此屯田勞改。他看見一匹神駿的野馬常來飲水,就生出一個心眼來。他先是用泥塑了一個執套馬杆的假人,立在水邊麻痹野馬。有一天,他代替了假人,套住了野馬。他騎了野馬,一天功夫就奔到了四百多公裏外的酒泉,爾後獻給了愛馬的漢武帝。他還說它是從渥窪水中出來的,神乎其神,漢武帝以為是祥瑞,命人作了《天馬歌》祭俸天地。當然,我想捉馬的人因功贖過,一定被平了反,或重新委以要職了吧?

“天馬初從渥水出,郊歌曾唱得龍媒。不知玉塞沙中路,苜蓿殘花幾時開。”望湖興歎,波光無語,我在湖邊的蘆葦叢中,沒有尋到一株苜蓿的影子。開紫色小花的苜蓿,我自小在鄉下就熟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