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 絲綢路上(下)(1 / 3)

鳴沙山

(2002年11月21日)

從天然的沙石世界,走進敦煌石油基地的科技創業中心,感覺又回到了現代。沙子是細微的,而雄踞在大廳門口的油砂體,足足有七噸重。據說它是從柴達木盆地的油砂山上取來的,它讓人們從中看到石油湧流的希望。礦石樣品中,有石英、煤、鹽、碧玉、銅、菱鐵、泥晶金、錫、鉛、鋅等,是從祁連一帶采集來的,它呈現出大自然的五彩斑爛。沉積岩盆地,陸相盆地,海相地質露頭,河流相,海陸過渡相,洪積相,沼澤相,在揭示地質史的秘密。還有什麼珊瑚化石、疊錐、油浸砂岩、粗晶灰岩、燧石、片麻岩、天青石,你好象進入了一個地質學的迷宮。這是人們認識和利用大自然的功課中,一個解剖陳列室。

午時,天色尚好,我們去了鳴沙山。敦煌的天邊,盡是波浪般起伏的沙山。靜的時候,波浪凝固著,它是一尊巨大而柔軟的砂器。動的時候,波浪活了,蒸騰著漫無邊際的沙塵。我們在寧靜的陽光下來到鳴沙山,才知道它的奇特是與周圍的沙山不一樣的。

進了山門,一邊是電瓶車,一邊是駱駝隊,工業文明與遊牧文明對立而和諧,將遊客送到萬丈沙山的懷抱中去。遊客中日本模樣的人不少,他們從花花世界來,偏偏選擇了古老的駝隊。選擇電瓶車的則是周圍縣城來的年輕男女,他們對駱駝已沒有多大的興趣。兩邊的生意都還好,遊客的不同身份自然地平衡了這裏的運輸市場。駝隊有數十上百峰,或立或臥,表情木然地反芻眼前的一切。它們失去了遠途的心情,說是休閑也是勞苦,漠然中顯得寬宏大度。駝鞍是用木棍架墊了棉毯做成的,有拱形鐵扶手,兩邊有蹬子。鞍上一律編了號,有的在頭上屁股上被烙了印子。駱駝記號不同,各有各的主人。男女老幼們,有戴遮沿帽架金邊眼鏡抽煙的老漢,有裹著毛巾戴著口罩打毛線的婦女,有聊天或打瞌睡的牛仔青年,但誰都心裏明白各人排在什麼位置。一有遊客來,他們便動了起來,按順序往前挪。有的係著駝鈴,銅焊的筒子,木質的鈴錘,搖晃起來發出叮咚的響聲。嚼子是木的,一頭箍定,然後穿過鼻梁,牽一條長長的韁繩在馭者手中。

我們選了一頭高大的係著鈴鐺的駱駝,主人是一位紮裹腿的老人。他吆喝著“蹴!”“起!”駱駝先是屈了雙膝,跪了前蹄跪後蹄,身子落差很大。遊客上下駝背,駱駝就得臥倒站起,大軟蹄掌與小腿之間的動作看來就要斷折了似的。從山下到鳴沙山懷抱間的月牙泉,一駝一來回六十元,一小時有幾十峰駱駝上下山。一顛一顛地,有高高的搖籃的感覺,在沙山間勾畫出一幅活動的風景。駱駝在跋涉中,時爾發出“呣呣”的叫聲。主人說,它發火的時候會給你唾唾沫,染到皮膚上會長癬。要是有車子從身邊過,它會蹦蹦跳跳,把人甩下來。我們雇的駱駝,值三千多元,隻有九歲。如果坐電瓶車,一趟十塊,便宜多了,但對遠道來的遊客來說,窮家富路,寧願騎駱駝的好。

我們陪若冰老人在沙山下騎上駱駝,攀上了黃亮亮的沙丘。近五十年前,他是這樣行進在柴達木的戈壁大漠上的。再往前推,六十多年前,他從涇陽老家投奔延安,從一個孤兒變成了一個戰士,一個作家。他曾經在延安城邊看到的駱駝是這樣的嗎?那駝鈴也是這麼叮叮咚咚響嗎?

起風了,很冷,得背過身子抵禦寒風。盤旋稍時,我們來到了沙丘後麵的一片綠洲。山穀間的一處開闊地中央,一幢樓閣,一彎池水,當是名氣不小的月牙泉了。漢武帝賞識的天馬,傳說是渥窪水邊捉來的野馬,一說渥窪水是今天的南湖,一說是眼前的月牙泉。“渥窪”,“月牙”,發音相近,有人說是把月牙訛傳為渥窪了。渥窪水邊草色連綿,但水質渾濁不清,天馬飲水是要翻山越嶺來這裏的。往返一次百餘裏,隻是一頓飯的功夫,不然怎麼能稱為日行千裏的良馬呢?汗水台血,吐沫發紅,毛色如虎脊,迅疾若鬼神,天馬在漢樂府中被神化了。眼前有幾隻小鳥,在月牙泉邊嘻水,啁啾著掠過寬闊的河穀。

我沒有走近去,隻是站在遠一點的地方,把視野移向了高得讓人能掉了帽子的沙山之顛。那裏有幾個勇者,看去是幾個小黑點,從近似筆直的斜坡上滑翔而下,有的滾翻了,繼續向下滑動。上進是艱難的,下滑也是不易的。更多遊客是借助半山腰的設施下滑的,那裏排著隊,很規矩,很安全,少了風險也少了痛快。鳴沙山,說是能聽見沙鳴,我也許是沒有去做下滑的遊戲,便沒有聽見那神秘的沙子的歌唱。我隻是聽到了耳邊呼呼的風聲,冷得縮起了脖子。輪流下山的駝隊,整齊地臥在那裏,作昂首狀,象是沙海港灣裏的船。在這裏,想看見一匹真實的馬,沒有。

人說自古以來“沙泉共處”,沙不填泉,泉不涸竭,山有鳴沙之異,水有懸泉之神。科學的解釋是,它有地形麵貌的獨特,形成了山與泉矛盾而和諧的天然共存狀態。泉水前後的兩山,在西邊是連為一體的,但在山勢最低處形成了一個缺口。泉水東北邊有一寬闊的大缺口,成了一個大風口。黃沙進入大風口後,在特殊地貌的製約下,又分別形成了三個不同的風流,沿泉水周圍的山坡作離心上旋運動,把流沙刮上山頂,拋向山峰另一側。月牙泉邊,每有流沙滑下,便被吹向山坡。這就是沙不填泉的奧妙所在。

回來路上,有人買了駝鈴,在車子的搖晃中叮咚作響。我們進了敦煌城裏一家驢肉黃麵館,肉很豐盛,黃顏色的麵是說摻加了沙蒿或豆類雜麵,吃起來很香。滿臉的風沙,饑腸轆轆,來二兩白酒,驢肉黃麵自然是合胃口的了。在門口街頭買了一包葡萄幹,三十多歲的女賣主說,葡萄幹是從新疆進的,當地的還要晚一些時間。她說,你們是拍電視的吧,我能當群眾演員,上次在一個電視劇裏幹了幾天,一天給五十塊錢,比擺攤強多了。

當金山

(2002年11月22日)

一大早,我們乘坐的“沙漠風暴”牛頭車就出發了,直奔當金山外的柴達木盆地。

出敦煌城不遠,有一座“敦煌故城”,有城堡樓台,說是日本人拍電影時修的。拍完了想把它賣給主人,要價不少,主人說,我們不要,請把它搬走,要保護沙漠的自然環境。日本人沒占到便宜,就這麼丟下一座假文物。

橫在前麵的一座小山,人們叫它佛山。山形如佛,在側臥著,頭枕一泓清波。佛的胸部,是自古留下來的烽火台,今日在同樣位置聳立起了微波塔。古今傳遞信息手段的變化,真是讓人感歎不已。清水是當金山的雪水,古稱黨河,在這裏迂回流淌,形成美麗的湖泊。是它交給了沙漠這一片綠洲,以及曆史的傳說和現在的風景。

阿克塞是當金山下的一個縣城,居住著哈薩克族農牧民。它是隴西最邊緣的一個縣份,當金山的另一邊也有幾個牧民鄉。從地理區位上,它是當金山白雪皚皚的懷抱中的一個寵兒。舊城在近山的冰阪之上,已經變成了廢墟。新城下延了幾十公裏,新房子蓋了不少,街市潔靜,完全是一派現代景象。周圍的戈壁灘上有一片片草地,放牧著牛羊,時而有幾峰駱駝在漫步。

我們在通往舊城的岔路口停下來,眼前是雄壯的雪山,身後是漸漸走低的透著綠色的戈壁灘。長長的黛色公路上,一個個小黑點由遠而近向山下蠕動。這裏在昨晚下了一場大雪,道路泥濘,結冰的路麵在陽光下化成了無數小溪,寒氣在耀眼的光芒裏仍然咄咄逼人。很少有從山裏出來的車從眼前開過,山上的雪可能已經封了路麵。護路工的桔紅色衣服,在雪境中鮮豔奪目。

再朝前走,到了當金山口。這裏是唐朝被稱為“匈門”的軍事要塞。那個在敦煌城裏落為唐俘的毛押牙,是從這裏被押往臨蕃的。他一邊走,一邊琢磨詩句:“西行過馬圈,北望近陽關。回首見城郭,黯然林樹間。”腹中詩書,讓身為囚徒的毛先生猶如山中宰相。而旅途上,每一步都帶著詩人的悲愁,越走越遠了,恐怕隻有在夢中,才能回到思念的地方。匈門,一定是匈奴出入境的地方,曆來還有什麼史跡,不得而知。路邊有幾間房子,旁邊是斷牆殘壁,已沒了油田驛站的樣子。土坯壘的牆壁,頂著白雪,牆麵被陽光照得黃黃的暖暖的。旁邊長著半人高的葦草,是從當初主人柴米油鹽的氣息中生出來的。

聽見了犬聲,從冒著炊煙的屋後走出一個抱小孩的年輕女人來。她走到前麵的小路旁,向河溝裏望去,一群羊正漫上河岸,後麵是穿靴子戴皮帽子的牧羊人。他們大聲喊著話,可惜我們聽不懂,猜想是說飯時到了。有一隻花翅的鷹俯衝下來,在河穀間劃了一道孤線,輕輕收攏翅膀,落腳在一處尖尖的山岩上。牧羊人走近了,從女人懷裏抱過孩子,用手揩了揩孩子的鼻涕,朝家走去。那女人則吆喝起羊群,向一旁的圈裏趕去。有一家清真招牌的小吃店,飄出誘人的香味來。門口停著幾輛油罐車,有人在裏邊正吃得香呢!

入山口後,陽光下的溪流在積雪中流淌,在一派白色中是綠色的。有羊群從河灘走過,顯得比白雪要灰一些,羊蹄象車轍一樣印在雪地上。隻有一匹馬,孤零零地在河邊吃草。山坡上出現了一頂帳篷,蒙古包的樣子,一隻犬臥在帳篷旁,邊上晾著幾件衣服。還有紮的布人兒,司機說是用來嚇唬狼的。前麵的一處開闊地上,雪地上露出綠草,一群馬在悠閑地吃草。牧馬人抱著鞭子,戴一頂尖尖的帽子,皮大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護路工有男有女,柏油燃燒著,沙子被融化了。從山口到山顛,沿途陸陸續續有拋錨的車輛,有人在墊沙子,有人在等待冰雪消融。貨車上多是重載的石棉或石油器械,也有小車和麵色車。我們的“沙漠風暴”牛頭車,全然不顧路麵上的情景,一往無前,令旁邊的拋錨車望塵莫及,投來羨慕的目光。

車到當金山頂,四峰峙立,讓出一條淺淺的峽穀,供車輛通過。山峰的形狀有點象埃及金字塔,一層層石階很有規矩似的通向山頂,自然的造化似比人為的東西要生動得多。天上出現了少有的幾乎朵白雲,天瓦藍瓦藍。這裏是分別流向南北的兩條河流的發源地,冰阪開闊,擁簇著最高的雪峰。平緩的山頂路麵,在沒有覺察時已經由上坡變成下坡,麵南的山體漸漸消融,峽穀也開始狹窄了。在前麵的視野裏,是一望無際的盆地,黑黝黝的,籠罩在薄薄的霧靄裏。

這便是柴達木,一個神秘的所在。柴達木,由蒙語“鹽澤”而得名。有戈壁砂礫,有丘陵和鹽殼平原,東南部主要是鹽湖沼澤。“南昆侖,北祁連,八百裏瀚海無人煙”,所說的正是柴達木盆地。這裏在周代是西羌駐牧之地,後被鮮卑族吐穀渾占據,唐代以後為吐蕃所並,清朝有蒙古八旗駐守。曆來的交通工具,主要由駱駝、犛牛、馬、騾等畜力。眼前,在這平坦的戈壁灘上,車行一百公裏是不用拐彎的,眼前的黛色利箭不疲倦地向戈壁灘的心髒射去。見不到一棵草,一個人影子,富有的是一片寧靜和荒涼。

有一片湖水,是有典故的,它已經瘦了,綠綠的蘆葦圍成一條美麗的項鏈。這片湖水如今叫蘇幹湖,在唐代時稱墨離海,多有詩境的名字!毛押牙在途經墨離海時,寫了一首詩給他敦煌的知已,“朝行傍海涯,暮宿幕為家。千山空皓雪,萬裏盡黃沙。”西行路上,朋友越離越遠,而吐蕃的習俗越來越多,回望故地,隻能獨自流淚。周圍一再是大唐的邊疆,而是異域的雪原,白晝短促,長夜難眠,拘留在此,是一天比一天老了。他在墨離海附近呆了不少日子,從冬天到來年夏天,都是在此度過的。夏天也落雪,海水陰晦,這恐怕是真實的氣象記錄,雲愁霧不開,其實是詩人的心境所致。後來,他離開這裏繼續南行,到了格爾木驛站呆了一年左右,秋天到達黑馬河,經青海湖邊,抵至西寧附近的臨蕃。從敦煌到那裏有四千裏路,走了兩年多,到頭來還是逃不了被監禁的下場。如果說能變成一隻自由飛翔的烏鴉也好啊!有誰念及你的淒惶一片心呢?次年春末,囚禁在吐蕃的唐俘被放歸沙州,毛押牙卻不在之列。他有恨久囚,“人易千般去,餘嗟獨未還。空知泣山月,寧覺鬢蒼斑。”之後,他結識了在押送中殊途同歸的馬雲奇,一起有機會酬唱詩篇,該是一件愉快的事。他們一起要說到投降匈奴的漢將李陵,說到蘇武,從中排解相同命運帶來的鬱悶。據說,毛押牙後來還是被釋放了。馬雲奇有押送途中憶女兒之作,說是“發為思鄉白,形因泣淚哭。爾曹應有夢,知我斷腸無。”他說我的眼淚滴到了東流的湟水中,但願它把我的思念帶回長安。

眼下,墨離海一帶的海市蜃樓在不厭共煩地推銷它的產品,我們已經領教過了,隻是把它當成大自然的朦朧詩和抽象畫看罷了,如果當真,你就是傻瓜一個。當金山的雪峰遠去,祁連山的雪峰又遠遠地陪伴在你左右,近處的則是黑砂山的群峰,一直伸展到天邊去。

午後時分,我們在冷湖歇下腳來。曾經名揚天下的石油基地冷湖市,今日隻是一個冷落的小驛站了。我曾在西安和海南結識過青海人,知道他們原先住在冷湖,說那裏沒有草,沒有樹,當時我是難以想像如此情景的。今天我來了,站在這個由冷湖市萎縮成的小鎮上,是感受不出它昔日的龐大和繁華的。這裏氣候溫差大,從零下三十度到零上七十度,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過去的當地政府,是隨著石油基地的膨脹而擴建的,石油上現在隻有三百多人在這裏,政府的依靠沒有了,他們的消化顯然成了問題。原來的外國專家招待所,成了今天的公寓,倒是沒有丟失其闊綽的架式。

主人說,前些日子從哈佛大學回來兩個教授,他們原先是冷湖的技術員,在這裏戀愛結婚的,如今成了氣候,卻大老遠回來看他們曾經住過的土屋。我們也去看了這座土屋,隻是幾堵土坯牆,被完全淹沒在綿延的殘垣斷壁之中。它的喧嘩,它的溫暖,已經交給了那些火紅的歲月。搬遷之後,來自當金山外的拾荒者又清理了一次物什,甚至抽光了牆中的鋼筋,發了一筆財。看來,一個地方物質資源的開發畢竟是有限的,無論如何熱鬧,最終還是把地盤交給了長久統治這裏的大自然。沒有久遠的持續性發展,人在自然力麵前是失敗的,無能為力的。

有不少冷湖人,永遠被挽留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上。不遠處有一塊墓地,黑壓壓的碑石墓塚,令人不寒而怵。“誌在戈壁尋寶,業績和祁連同在;獻身石油事業,英名與昆侖並存。”紀念碑上的銘記,是為開發柴達木石油工業而光榮犧牲的人們的寄語。在一座合葬墓前,主人說,這裏埋葬的一男一女,是1955年一起從重慶某學校畢業來到冷湖工作的,他們在這裏談情說愛,之後因婚姻變故各奔東西,又在磨難中先後去世,生前好友按照他們的遺囑,將其全合葬在一起。經過一生一世,他們仍將最初的向往作為最終的歸宿,在這偏僻的戈壁灘上永遠廝守,是讓瞻仰者為之動容的。主人說,這裏氣候幹躁,屍體不容易腐爛,頂多成了木乃伊,靈魂也一樣不會消失的。有的冷湖人,即使死在異地,也願意把骨灰灑在這青春的故鄉。每年清明節,都有不少人從遠處來這裏掃墓,祭奠親人和朋友,追思昨天的人生。

在被石油人稱為“英雄地中四”的地方,有為一口井立的碑子。主人指著低窪的盆地說,五十年代末,這口井每天井噴八百噸,這裏成了汪洋的油湖。野鴨子們以為是湖水,紛紛掉在裏邊。發現了大油田,冷湖,柴達木,成了當時國人關注的地方。附近很快建成了煉油廠、發電廠、科研所等設施,經曆了不過三十多年,這一切已經成了陽光下的廢墟,彌漫著悲壯的氣氛。有一口老油井還在超期服役,竭力擠出最後一滴油。正是因為這口井,冷湖的建置由勘探局遞升為管理局,成就了青海油田,是全國四大油田之一。油田中樞機構後由冷湖易至芒崖、花土溝,現在已經移至敦煌城外的七裏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