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回走,是黃瓜梁的迂回丘陵,有老人頭的雅丹地貌群。沒有水源,沒有生物,險峻的土丘在維語中說成“雅丹”。一係列平行的壟脊和溝槽,延著大風吹刮的方向延長,高深寬長一兩米至數百米不等。象是天神大動作大氣魄耕作的土地田壟,它是風的領地,唯一收獲隻能是延深侵蝕的溝壑,改變其麵貌。穿行在不毛的峽穀中,隻見河床,不見流水。攀上山頂,黃土一樣的砂石很疏鬆,一掰一大塊,可以捏成碎末。
又經冷湖,吃飯時主人說,冷湖的羊是最好吃的,你想,它吃的是蟲草,喝的是昆侖礦泉水,能不好吃嗎?說到羊肉泡饃,說到饃,主人用陝西話說,小姐,我要饃呢,我還要水餃呢!小姐上來就是一個嘴巴子。小姐把“我要饃呢”聽成“我要摸你”,把“水餃”聽成了“睡覺”。聽得大夥兒哈哈大笑,都說這段子夠經典的。
回程的當金山似乎不那麼險峻了,我們一路順風,直抵敦煌。飯間,知道小李是從江蘇來敦煌的,她的一曲黃梅戲《天仙配》添了不少雅興。當地民和縣的土著小朵,唱了一首花兒,意思是我喜歡大眼睛的你,很是的道,老王卻嘻笑他是公羊嗓子。
莫高窟
(2002年11月25日)
敦煌,顧名思義,敦,大也;煌,盛也。到了敦煌,不去莫高窟,是領悟不到它的大與盛的。而莫高窟,俗稱千佛洞,起先的意思是在沙漠高處開鑿的石窟,當地也歸漠高鄉管轄而得名。也有一層意思,後來的石窟都難以超過最早開窟的樂尊和尚,“莫高於此”是也。我們把它留在最後,就好象貪吃的小孩子,總是把最好吃的留作最後一口一樣。過了黨河的臨時淌水河床,經過街市和居民區,向東南方向行駛個把鍾頭,看見沙山上有一塔狀沙丘,進入一片綠洲,靠西岸即是古絲路上的璀燦明珠莫高窟了。
樹木多為白楊古樹,象一片綠雲,恒久地掩蔽著崖壁上的石窟,為幹躁的天地,為風幹了一樣的曆史遮蔭擋涼。維修過的沉積崖,灰色的崖壁,有幾百處洞窟均裝置了深色鋁合金門窗。進入七層塔門,攀上崖壁上的三層梯台,其間有若幹洞窟。無論是高大的泥塑,還是琳琅滿目的飛天、佛事壁畫,都讓人感受到一種神秘力量的震撼。
敦煌是以莫高窟藝術寶庫而輝煌於世的。西漢時,絲綢之路就從這小小綠州經過。到了唐朝,絲路在南北兩線格局中又形成了一條北新道,都是必經這裏的。人煙稠密,經濟繁榮景象可以想見。即使在絲路暢通無阻的時候,由敦煌西去的道路充滿艱險的。無邊的沙漠,惡劣的氣候,經常使旅人丟失性命。西出的和東歸的人們,在麵對大自然顯得無助時,隻有依賴神靈,祈求平安。於是,當時流行的佛教便在敦煌逐漸發展起來。佛教,在絲綢茶馬之外流動在絲路上,和尚僧人成了絲路旅客的重要部分。玄奘西域取經,成了千古流傳的經典,一部神話演義小說《水滸傳》至今仍是一種大眾化的精神消費品。
早在前秦時候,有一個名叫樂尊的和尚來到敦煌,當他經過今天的莫高窟附近時,落日照在三危山上,他似乎看見了神秘的佛光。於是,這位虔誠的佛徒,便在對麵的岩壁上開鑿了最早的佛教洞窟。以後,眾多佛教信徒繼往開來,鑿洞塑神,形成了今天莫高窟的洋洋大觀。它的全盛時期在唐朝,放置壁畫和佛像的洞窟佛龕有上千個。由於流沙侵蝕,至今仍有四百九十多個洞窟。唐宋時代的木製建築,也不失為珍寶。無名氏詩曰:“雪嶺幹青漢,雲樓架碧空。重開千佛刹,旁出四天宮。”瀏覽聖地,可以洗滌心靈,希望離開塵世,進入極樂佛國。
北宋時,敦煌被西夏占領,和尚們將寶貴的佛經、文書、詩抄、絹繡等堅壁清野,藏入一個三米見方的小洞窟中,外牆封閉,繪上壁畫,一直到一千年後才重見日月。也就在一百年前的一天,莫高窟的主持王道士在雇人清理十六洞窟積沙時,發現了這些寶物。當時是炎熱的夏天,王道士雇來抄寫經文的楊先生,把桌案放在了涼爽的十六窟甬道裏,抄寫困了,就用芨芨草杆點火吸旱煙解乏。他常把燃燒剩餘的草杆插入牆縫,以便取用。一天,他吸完旱煙後,又把草杆插入牆縫,誰知越插越深,用手一叩,牆壁發出空音。他把此事報告王道士,二人鏟去牆皮,顯出一個用土塊封砌的小門,竟是一座小石窟。這座後來被稱作藏經洞的小石窟,清理出的寶物約四萬件之豐。可惜陸續被外強內賊洗卻無數,保存至今的已經不多了。敦煌學專家以為,藏經洞說法有三,一是避難說,二是廢棄說,三為書庫改造說。不管怎麼說,越說越是一個千古之謎。
我隨了一個外國遊客團,擠在一股異域香水的氣息中,追逐著導遊手中電筒的光亮,看了三個洞。意思到了就行,要欣賞泥塑壁畫的細部妙趣,還不如回去仔細閱讀那些畫冊。出門站在河邊,望著對麵一座座佛塔,哪一座是王道士的塔呢?王某人的是非曲直,任人評說,他對於眼前的藝術瑰寶是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呢?後人可心站著說話不腰疼,有多少東西是對自己生命的真實感悟,哪些又是佯裝正人君子般的為作文而作文的呢?
敦煌莫高窟藝術,在漢晉文化的基礎上,吸收了西方佛教文化的營養,其形式被漢文化所接受。它的建築、彩塑、壁畫,營造了一個神奇的佛國天地。它的佛像畫、本生故事畫、供養人畫像、圖案畫、從藝術品發展角度審視,都達到了一個相對完滿的高度。由此而形成的敦煌學說,不是來這裏瀏覽幾回、讀幾本史料可以說明白的。
莫高窟的藝術是凝固的,也是鮮活的。沙崖下的河幹涸了,一股清流被輸入水渠,悄悄地流瀉。而潛流一定是巨大的,豐沛的,不然就不會有我們頭頂上蓊鬱的綠蓋,讓陽光絲絲縷縷地漏下來。河岸上的旅遊設施仍在施工,它比起崖窟中的一切隻能算是粗活。在紀念品市場,我購買了一本敦煌曆史文化的書,一盤光碟,一枚藏式三色銅手鐲,加上草草的觀覽印象,算是到此一遊的收獲。
臨別時,站在停車場外的沙地上照張像,背景是原始的崖窟,倒感覺是最好的。洞窟,沙梁,殘缺的佛塔,加上幾縷柳絮,再也詩意不過了。看見做旅遊生意的當地女孩,高挑個頭,眉目傳情的神色,就覺得是洞窟中的形象活了,在你的眼前遊移。水土所致,莫高窟的一切都是和諧的,美妙的。
嘉峪關
(2002年11月26日)
嘉峪關,似一條巨龍盤踞在戈壁灘上。它是不斷修複而成的,早已失去了軍事防禦的功能,如今成了旅遊的寶地。差不多人都會說一個這裏的故事,當初的工匠多麼高明,從設計到施工完成,僅僅剩餘一塊磚頭。據說遊客至此,都要去看看這塊多餘的然而是神奇的磚頭。
我站在圍牆外,首先感覺到的是這裏的土地太闊綽了,反正是戈壁灘,圈一大塊,就成了寬闊的廣場和附屬地帶。種上樹,修了路,有一些標牌,就成了嘉峪關的旅遊勝地。望著高高低低的樓台亭閣,看著那片天空上飄浮的雲彩和飛旋的小鳥,原始的雄關是什麼樣子呢?
唐代長城的西端在臨洮、五原和大同一帶,明代將其西延到了肅州,在此修築了嘉峪關這座雄峙於河西走廊的關城。清朝的林則徐在被謫戍伊犁途中,在這裏寫了幾首詩,說是出嘉峪關的感賦。他說,“嚴關百尺界天西,萬裏征人駐馬蹄。飛閣遙連秦樹直,繚垣斜壓隴雲低。”林大人在詩中似乎隻說古不道今,查辦鴉片引發戰爭,從戰敗到革職到謫戍西陲,他是何種心情?畢竟不是閑情逸致,來此觀光或調研的。細讀再三,詩人的主觀思想已經毫無疑問地融化在了詩句裏,你能讓他在詩中鳴冤叫屈不成?
這裏的管理人員說是此地嚴禁拍攝,要辦很繁瑣的手續,我們索性放棄了入內的願望。沿著公路邊戈壁灘上的小路,我們的車子朝著關外的荒野開去。這是一片蘆草茂密的開闊地帶,冷風嗖嗖地吹著,借助蘆草挺拔飄逸的前景,我們拍下了嘉峪關在太陽落山時的美景。也許眼前這一片蘆草,是從守邊將士的屍骨上長起來的。幹河床對麵的公路上,一輛輛車子在向東向西疾駛,雄關成了坦途。
當年,日本探險家渡邊經過嘉峪關,遇到的情況和我們差不多。他在筆記中寫道:離開哈密約十一天到達安西,城的外圍是一些貧窮的村莊,從那裏經過玉門縣到嘉峪關。當時已經是半夜,怎麼也不給我們開關門,同行的中國人說,嘉峪關是天下七鎮之一,所以半夜很難叫開門。我們的隨從拿出了護照,才算把門打開。嘉峪關在萬裏長城的西端,從這裏開始,算是中國內地了。
嘉峪關的市區和車站,也是寬敞粗放的。它的潔淨和時尚,更多地屬於現代的風貌。行人不多,綠樹簇擁,在遠處雪山的映襯下,清爽之氣泛上了幹渴的心頭。城外多處戈壁灘被圈了起來,在孕育開發的夢,發財的夢。
張掖舊稱甘州,酒泉舊稱肅州,一甘一肅成了現在的甘肅。明代巡撫陳大人詩說祁連山,“西走接嘉峪,凝素無青煙”,他騎在馬上的姿態與清代的林大人是絕對不一樣的。宦海沉浮,功名幾何,在同樣麵對曆史陳跡時,便有了不同的心情。
燈火初上之際,我們來到了位於酒泉的青海石油療養院,在此過夜。
酒泉
(2002年11月27日)
酒泉曆來是交通要道,西通西域,南接青海,北可以到達古居延。有人說,它是河西走廊中自古以來少有的一直興盛而未衰退的城市。
我們也許找到了柴達木盆地的開拓者,那茫崖帳篷城的主人,今天就住在這個院落裏。他們年邁體弱,在消受晚年的時光。在這擁有蘋果園和樹林的大院裏,一生經受過荒涼和艱辛的老人們,沒有怨氣,以為這種休閑的生活是太奢侈了。每一棵小草,每一片綠葉,對於他們來說,都似乎是天堂裏的東西。
在酒泉的一個街市的路口,李若冰老人呆呆地望著周圍的事物。他在五十年前住過的勘探大隊不見了,差點被凍掉耳朵的記憶,與眼前的食品店毫不相幹。原來,一個人夢中的事物,有時候隻能存活在夢裏,假如你執意要去對證什麼,找到的往往是一個已經遠逝了的虛無。但人們正是憑借記憶中的某些美好或沉痛的東西,在堅守著活下去。
活在千古歲月中的似乎唯有這古柳,它的軀幹包容了遙遠複遙遠的風和雨,看它的鮮嫩的葉子,在今天的陽光裏仍然懂得什麼樣的表情是感激。它叫左公柳,是一個叫左宗棠的人活在了樹裏,也是一棵單純的柳樹還活在這酒泉的園林中。旁邊的一方泉水,是酒泉顧名思義的所在,汩汩地泛著水波,其色其形,不象是泉水,而象是琥珀色酒漿。說是漢將霍去病,為慶祝戰功,他體恤士兵,把武帝從長安送來的僅有的一壇酒倒入泉水中,與眾多士兵分享。這泉水因此而永不幹涸,湧流的又不僅僅是水,更是一個美好的傳說。
唐人岑參第一次赴西域上任,寫過一首《過酒泉憶杜陵別業》的詩:“昨夜宿祁連,今朝過酒泉。黃沙西際海,白草北連天。愁裏難消日,歸期尚隔年。陽關萬裏夢,知處杜陵田”。旅人的心,在迢迢絲綢路上,也好象一隻吐絲的繭,一頭銜在嘴邊,另一頭是係在最初出發的地方的。想到這裏,我的心情也一樣,早一些回到家中為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在酒泉製造夜光杯的廠子裏,我才知道夜光杯的來之不易。院落裏放了一大堆不起眼的礦石,用鑽子從礦石中取了坯出來,然後在砂輪上用手工一點一點打磨成型的。它的琥珀紋路,是不會自然發光的,隻要借了一點月色,它便生出奇瑰的光澤來。在酒泉市內所有的旅遊工藝商鋪,都有夜光杯出售,而且價錢平易,品質也是上乘的。
到了酒泉,不喝酒是說不過去的。主人備了酒席,吃什麼飯菜不重要,酒肯定是主菜。酒令有唱花兒,有猜拳打通關,喝得你回腸蕩氣,昏天黑地。還有一串專用語說,舉起杯,向左轉,全封閉,帶拋幹,是說滴酒不漏,還有用酒杯在衣服袖子上劃過的動作來證實。帶不帶帽?不帶帽,好,那就是開口就來,開槍就打,朝心窩打,往死裏打。又引出一個段子說,領導沒喝你先喝,領導沒喝好你先喝倒,領導夾菜你轉桌,領導停牌你自摸,死定了。
可以說,河西走廊是酒風浩蕩。酒泉呢,更是美酒四溢。
回程
(2002年11月28日)
我們是從嘉峪關上車,踏上回程的。
往西行,是無盡的大漠戈壁,有無數雄奇蒼涼的故事,人創造了綠洲,發現了地底下的寶藏,讓我們飽覽了西部之西的空寂與壯闊。
上個世紀開始前後,瑞典學者斯文赫定走過西域、河西走廊,也到了西安,他在完成了對荒涼廣漠的西北高原的考察之後,寫了一本叫《絲綢之路》的書。其中說道,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條交通幹線是穿越整個舊世界的最長的路,從文化、曆史的觀點看,這是連接地球上存在過的各民族和各大陸的最重要的紐帶。對中國來說,延伸和維持聯係其與亞洲腹地之內領地的偉大線路,是至關重要的。
他還說,在這段旅途中,我們看到了長城,它像一條找不到頭尾的灰黃色長蛇,伸展在大漠之中,它已經完成了保衛中原帝國抵禦北方蠻夷入侵的曆史使命。烽火台一座接一座,似心跳一般有規律地隱現在道路的塵土和冬天的寒霧之中,似乎鐵了心要和事物消亡的法則抗拒下去,盡管經曆了多少世紀的滄桑,卻依然挺立在那裏。
我的心情也一樣,想像著一幅幅鮮活的情景,憧憬著現代文明帶給這片土地以新的希望,幻想著人的創造力的空前發展,讓人為之目眩。
東歸的路,是回到漢唐的故園去,回到中原和關中的沃野上去,回到絲綢之路的出發點去。
我們走了一個輪回,不是唐僧取經,不是岑參守邊,也不是開發石油,我們的精神遊曆沒有走出自己的心靈。但它一定開闊多了,柔軟也韌性多了,如同走過的遼遠曲折的絲路。
西安
(2002年11月29日)
上午十時許,我們回到了當初出發的地方。西行歸來,感覺古城牆、城樓是從未有過的親切的歸屬感。是的,我們生活在這座城市裏,忙碌於眼前的日常瑣事,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專注地去凝望它。
有一個謎語說,東方無戰事。謎底是什麼?西安。從這裏到蘭州,到敦煌,到吐魯番,到庫爾勒,以至蔥嶺之西,每天有多少人曾經奔波在這條古絲綢路上。今天,仍有多少人往返於這條現代交通動脈的客車上,生活著,工作著。無論古人還是今人,有誰不為空間阻隔去珍惜抵值萬金的平安家書呢?
我們的電視片《沙駝鈴》拍攝告一段落。我們的駱駝,是駱駝也不是駱駝,它是曆史大漠之舟,生命的跋涉者。一條小蠶,可以吐出一條絲綢之路,一匹駱駝就可以把這條長路踩在足下。
我們在說絲路,覺得世界上如此磅礴奇瑰的史詩是為數不多了。
二〇〇三年六月六日二稿
散見於二〇〇三至二〇〇四年《人民日報》、《星島日報》、《西安晚報》、《延河》、《美文》等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