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最初的種子從哪裏來,在這城市一隅的人行道的地磚縫裏落土,長出草芥的根芽,露出了街麵。於似乎,象一種叫爬地龍的小草,根與根連結,蔓與蔓牽繞,在這城市的角落繁衍成一個雜草叢生的群體。白天聚集在一起,夜晚四散離去,形成一個自然的市場,持續了多年。
我想說的是人市,或叫勞務市場。城市的管理者們,並沒有將此地段劃分為勞務市場,便可視為非法。這些集結的人群,便時常受到驅趕,羊群一樣被趕到這裏那裏。除了有上級檢查團到來之前,有關部門出動數十上百的隊伍,才能將這龐大的人群疏散,甚至動用車輛將他們從這裏拖走拋到其他空間,這裏才會顯出空間與安閑。
他們大多是些外鄉人,民工屬於多數。有扛著刷牆滾筒或拎著木工泥工漆工家具的匠人,有廚師如紅案白案川菜粵菜各異的烹飪技能者,有年紀不同的保姆鍾點工護理工,也有什麼都不會幹卻也什麼都能幹的雜工。憑手藝或苦力尋找小錢的,憑嘴力或心機追逐獵物的,有做正經買賣掙錢糊口的,有坑蒙拐騙販賣人口的。城裏的雇主們象進了農貿市場,買香煙燒酒也罷,買蘿卜白菜也罷,買筆墨紙硯也罷,買針頭線腦也罷,總之,這是雇傭者相互討價還價物色欲望的場所。可既然是人市,交易的是人,人的勞動,而並非物品。
話說回來,人物人物,非要把人與物分得那麼開,就算尊重符合社會倫理習尚麼?商品社會,是由人操縱的,而人本身,已不容置疑地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商品。要說你是一個人物,還不高抬了你?說你根本就不是東西,你覺得受到辱罵,說是東西與不是東西,看來都不是抬舉你。這是漢語的奇妙之處。
所以,有人搬來了獵頭的叫法,是高級人才方可配叫的。一般民工,隻說是勞力,或叫人手,叫員工,以個論之。一名保潔員,一位先生小姐,算對你客氣。那麼,這所謂非法的勞務市場,算是底層的一群,為生存穿行於城市夾縫中的卑微的一群。他們想幹活,憑勞動掙錢吃飯,期待被雇主相中,盼望端上飯碗,結束這守候街頭的日子。他們不偷不搶,想進入這城市的生存秩序,被異鄉之城接納,或尋找到那個曾經丟失的崗位。他們是期盼等待的一群,焦慮卻也無奈,既然守望,總想信他們想要得到的興許會得到。如果相信失望,他們就不在這人市之中了,這人市已就不複存在。
人市是不斷變幻著它的相應位置而存在的,飯店門口不歡迎他們,就往夜總會樓下挪動。超市廚窗外不許逗留,影響人家生意,就擁到路旁人行道上,機關單位門前有礙觀瞻,就擠進一條背巷子裏。路邊防礙行人,假借乘車,站到公共車站的候車點,但沒有人理睬路過的大巴中巴公交車。總之,他們是不受歡迎的一群,占了哪兒的地盤哪兒就不高興,被驅趕著,潮水一樣找不到停泊的地方。好在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哪一處沒有保安逐趕就在哪一處落定,盡管旁邊的地盤重兵把守卻不關另一處地盤的事。
遊蕩的一群,始終未在這一方風水寶地消失。人市中每天有人加盟,有人離去,有人找到了幹事,有人丟了飯碗又來了。雇主今天領走一個,解雇後又會來這兒挑揀傭人。一撥活幹完了,又一撥活來了。日出日落,生活的水在流動著,這自成市場擁有買賣雙方漸成規矩的人市,就像紮了根的草野,輕易取締不了了。
俗話說,有賣什麼的就有買什麼的,有買什麼的就有賣什麼的。買與賣,自從人類有了商品交換關係始,從來就不曾消失過。而人市,這種勞務市場的重新興起,隻不過一、二十年的曆史。找活幹,找幹活的,人找人,使人的關係趨於簡單而複雜。社會階層在演變,生存境遇在演變,道德與商品的關係日益深刻,人的生存狀態包括物質的精神的生理的心理的一切奧妙,在人市上顯而易見。
對城市的管理者來說,非法勞務市場在取締之列,卻也屢禁不止。這遊移回蕩的人潮,是堵是疏,頗使管理者頭疼棘手。每每顯示的有點野火燒不盡的味道,人市的根,似乎紮入這城市的肌體甚至血脈中去了。
《海口晚報》二〇〇〇年六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