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想,這古老的都市就象一部曆史,人們往往記住的隻是標誌性建築,如同隻將有影響的極少數人鐫上口碑。曆史該是由人群構成的,精英隻是出簷的椽頭,所得的標誌性建築也就恰如海上的冰山。沒人太在意凡夫的平生,卻對皇帝在哪兒拉過一泡屎饒有雅趣。標誌性建築上長了一撮瓦楞草,無聊文人會就此大著文章。小巷子裏死了人,哭天喊地,也是淡事。自從有了周禮,社會便有了秩序,有尊有卑,有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的生存規律,不服也由不了你自己。
都市裏的建築物,粼次櫛比,錯落有致,是一個五花八門的世界。天然的山穀丘陵如此,何況人所營造的這座龐大的巢穴,更是不遺餘力地人為成許多人間事物的形態,昭示營造者的意誌。這些老巷在奠基動土時,誰妄想它們敢比鍾鼓樓高,那時間也有城市規劃,其實營造者最知曉自己量體裁衣的尺寸。“西安有個鍾鼓樓,半截子插到雲裏頭。”這是窮鄉僻壤莊稼人對省城膜拜的民謠,想像力豐富,真是親眼見過,才知道它不及土窯的崖背高。這自然成了舊話。除了鍾樓,更多的是那些構成血肉的老巷子,則很少有人傳唱它,讚譽它。
西風漸進,洋廣廈日益遮天蔽日,地平線依舊,隻是把老巷子陷入了古老都市的深穀裏。低落,失落,墜落,老巷的位置和處境反正是不妙了。這種曆史的必然趨勢,使它顯得蒼涼而無奈。它佝僂著腰,或者還坐著矮板凳,前麵站起幾個大個子超人,它愈是看不見戲台子了。生旦淨醜,唱做念打,這場熱鬧的人間悲喜劇,隻能憑耳朵聽戲了。
於是,那些“拆”字的圖案嵌上了老巷殘缺的牆壁,之後是棲居於此的人們不同的心態。或盼望住進蜂巢中的哪一格窗戶的新房子,或留戀人老幾輩居往的老房子,或死守家土,“釘子”一樣拔它不走。樓房往住著敞亮幹淨安全,吃喝拉撒不用出門。誰情願住在瓦屋裏,去巷子裏挑水倒尿盆子。那小院的陽光卻曬不著了,那從樹蔭處吹過來的風撫摸不著你了,那淅淅瀝瀝落在瓦溝裏滴噠到台階前的滋潤沒有了,也就是那股溫熱或浸涼的地氣你是呼吸不到了。也罷。但有關舊屋舊院舊巷子的往事的記憶,世態人情的檔案,體悟生存經驗的參照物,一夜間都會化為烏有。它們被拋棄之後,是沒有人氣的冷落,是破敗之相,錘子在殘酷地擊碎它們,鎬頭尤其是碩大的鐵爪子在撕碎其衰老的肌體,災難之後歸於空曠的平靜。堅貞不屈的“釘子”,或出自討價還價或出自物質利益之外的死守,都難免凶多吉少,得不了便宜。
原先人聲沸騰或平靜安謐的老巷,在從拋棄場過渡到新光景的等候中,下崗一樣焦慮不寧。舊的去了,新的不來,好日子始終在指望中。幸運者有了安頓,得失自知,不幸者等到白了頭也是枉然,新居入住宅者,似從陋院的地上升入了天堂,乘坐的不是雲彩是電梯,天堂不可以久留,時不時又要回到地麵上來。不幸的是那些曾是溫暖處所的地方,淪為城市中的荒原,野草瘋長,淹沒著開發商的發財夢,腐爛著蠅營狗苟的靈魂。概念中的蠅狗之類,在眼下的時尚中卻來得十足的光鮮,擄掠借以救世,傲慢而禮儀,無恥而無畏。如此,則虧了老巷的故人,好一片田地。因故而延期的美夢,往往被隔牆塑料片子遮羞,一席好酒菜空置久了就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