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塵土(1 / 2)

誰也不曾料到,人們以燃燒般的熱情所擁抱的新世紀的頭一個春天,在禮花的碎屑之後,便是漫天的塵土。這是我們平日踩在腳下的再也熟悉不過的塵土。它承載著我們的生存,喂養著萬物和這個滄桑而活鮮的世界。雲天在上,泥土著地,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如久旱缺雨,地表鬆懈,風便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攬起細微的塵埃從空中飄過,尋求新的家園。這個春天所遭遇的沙塵暴,比以往的塵土飛揚要威武得多。它在源頭是沙暴,是黑風,從西部從北方而來,簡直是自然界一次次凶猛的討伐。到達遙遠地方的這座城市,從窗縫扔給我們的是沙粒和塵土,其實是一層數不盡的細言碎語。

現代文明都市的人們,尷尬而無奈地接受了自然界貌似非禮的饋贈。自從人們的思想意識咬破禁錮的繭子那一刻起,就誕生了一群蛻變後的飛蛾,開始播撒新生活的種子。市場化加快了城市化的步伐,人們開始從邊遠的角落向人群集結的都市蠕動,放棄了他們溫情而貧窮的故土。在不適宜人類生存的環境邊緣,地麵的生物在節節敗退,死亡之海泛波而來。砍伐樹木等於砍伐人類自己的腳脖子,無節製地攔截天然的河流,也無異於阻隔自己的血脈。於是,被掠奪的赤貧裸露的土地,便向人類的領地發出征討,向都市人幸福生活的夢想拋揚漫天的沙塵。

也幾乎在此同時,開發大西部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沙塵暴是警示也是一陣響鞭。我們在壘摩天大廈,在營造現代生活的香巢,卻忽略了我們所處的生態環境。自然界是按照自然規律性行事,輕而易舉地打破了人們聰明而愚昧的夢想。一粒粒微不足道的細沙,一點點柔弱渺小的塵土,竟然可以興起無邊的風浪,遮蔽或騷擾人類美麗而艱辛的生存。於是,我們警覺了自己的處境,尋找頭頂上的白雲藍天,追究到了沙塵暴的源頭。於是,我們看重了栽樹種草,讓連綿至天邊的土地恢複生機,以綠色的長城庇護我們的田野,庇護現代都市人的想念。

我曾經在土窩裏生土窩裏長大,土地喂養了我的肉身與靈魂,故土與我有太多太多的糾纏。或者是溫存,或者是苦難,享受與承擔的體驗,都一樣深切地鐫刻在記憶之中。土,給人以根基,這一點綽綽有餘,所謂的黃土的積澱。而水是性靈,是山原上的父老鄉親賴以活下去的保障,卻又是那麼地匱乏。於是,泥土就缺了滋潤,時不時趁風飄起,彌漫了鄉間的世界,渾沌如土地主人的心情。塵土撲麵,成了土原人難以更換的麵孔,仿佛一個基本的詞彙概念,行世於更廣闊的天下。

後來,我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把頭塞到自來水底下洗個幹淨,由此從鄉下人變成了城裏入。時隔多年後,那些由曾祖父或祖父或父輩先後進城的先住民後裔,似乎就自感優越,說我們有一股土腥氣。而我們的嗅覺似乎也根深蒂固,那時候還聞不出城裏人以至外國入香皂香水的所謂洋味有什麼好。鄉村攜帶著它與生俱來的塵土,漸漸融入這個由工業文明到商品市場構成的花花世界,我們隻不過是渺小的一分子而己。城鄉的差異,不曾更改,時下裏不斷湧入都市的鄉下人,足以見得人們力圖背棄塵土的美好願望。

我也曾背棄塵土以至古老的土城,遷徙到南方之南的海南島上,在那兒客居了連皮兒八年。那兒卻真的是臨海靠洋,過於豐富浩瀚的水的潤澤,使你對遙遠故土的懷念變得真誠而茫然。潮濕的熱帶雨林氣候,使島嶼上的城市幾乎一塵不染。在海島上,當然缺乏古都市的所謂文化積澱,念舊的心理環境落寞寡歡,唯一不完全美好的回憶,是塵土撲麵,是時不時遮蔽藍天白雲的漫天灰塵。當然,古城比山原上好多了,老家的土原又比更北更西的一些遼闊土地好許多。我的返還故地,卻似乎情願重新親近久違了的塵土。

當從南方乘火車西進,青山綠水迤邐而去,也就在撲入黃河母親懷抱的一刹那間,你又撞見了久違的黃漠漠的塵土。那凝固著的厚厚的土崖,因缺乏水汁而耐旱的草木,那窯洞或屋舍,炊煙和土路,都以親愛的麵孔對視著你憐惜的目光。有幾粒細微的塵土,巳跳上了你的眼瞼,鑽入了你的鼻息,那是你的血液所熟識的土腥味,這便是如歸的感覺。子不嫌母醜,南國再好卻不可以久留,荒蕪的是一片苦戀的心靈之鄉。這多少有點守舊的嫌疑,卻也是人之常情。若是掠過浩浩雲天,隨飛機在渭河台原開闊的田野上落定,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你都能感受到高高隆起的黃土塚圪塔威嚴地向你走來。它是人為的幾乎碩大無比的一粒塵土,掩埋並渾發著農耕文明千年不滅的功德。由此延伸開來,構成了紛紛繞繞道不盡唱不絕的滾滾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