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多年文章,有關故鄉的事情也寫了不少,但就黃堡來命題,似乎還沒有做過。我想這不是疏忽,大概是因敬畏而慎重的緣故。無疑我是從黃堡走出來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腳步走向了愈來愈廣闊的空間。就如同舊宅門前溝裏豆粒般滾動的泉眼,絲絲縷縷浸入季節河,由漆水小流域進入渭河,然後被浩浩的黃河所接納,彙入海洋。多年前,從鎮南小站踏上西去列車的那一刻起,我回望著祖父揮舞在晨光裏的蒼老的手臂,是否該意識到“生活在別處”的命運就這樣開始了。向西,向南,甚至更遠的西方,都城,海島,涉足更多的地方,在履曆的迂回往返中,心事愈是溯流而上,每每回到最初出發的地方。
我們祖輩世居的小村落,幾乎一直在這個鎮子管轄之內,趕集跟會是鄉間沿襲已久的節日。僅管相距隻有十多裏地,在我童年時的眼裏,鎮子卻是個熱鬧的大地方,市裏、省城更難以企及。鎮子是個神奇的地方,可以把自家的豬羊雞蛋、五穀果木拿來換錢,買得食鹽花布及日常使用的物品。鎮上的牲畜市場和雜貨鋪的氣味,至今還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在鎮南的大戲園子裏看過古裝戲,坐的是石礅子,曾祖父嫌別人擋住了視線用拐棍叩過前麵的人頭。也就在那個戲台子上,我領過初小階段優秀兒童的獎狀。還有,在橋東的照相館裏拍過一張衣帽不整的像片,它一直跟隨我走南闖北,漂流天涯。在約摸十歲的時候,我便告別鄉村小學,怯生生地擁抱了這個地處開闊川道裏的小鎮。
黃堡該是我最初的一個驛站,我的高小和中學時代是在鎮西的學校裏度過的。高小的校舍,原先是一座古廟,那森嚴的門樓和屋堂,以及明鏡般鋥亮的青石台階和路麵,在陰冷中有一種值得尊敬的生機。我們在用朗朗的書聲,驅散舊址上的梵音或祈禱。寄宿於也許曾是和尚們住舍的廂房裏,隔三差五地要回家裏背一口袋饃,甚至遇雨天收起布鞋光著腳往返於泥路上。記得有一次,輪我看號,也就是在宿舍值勤,沒饃吃了,餓了兩天肚子,頭昏眼花,知道什麼是饑餓的滋味了。街市上的油糕很誘人,車站旁的油茶也很香,可惜從兜裏掏不出一分錢來。物質是貧乏的,進取心卻如越燃越旺的火焰,鄉下少年的學業在激情和憂鬱中與日俱增。
原諒我那時的知之甚少,我們把校門口滿河岸的瓷片當垃圾,殊不知在曆史上的北宋時期這裏爐火熊熊,瓷業興旺,史稱十裏窯場,是著名的耀州窯遺址。史稱從唐朝時,黃堡就開始燒製瓷器,北宋時已達到鼎盛期,燒造工藝精湛,瓷器遠銷異域。宋代黃堡隸屬同官,同官屬耀州管轄,黃堡鎮出產的瓷器又是在耀州銷售的,那麼這裏的瓷窯就稱為耀州窯了。到了金、元時代,窯場由此擴張至陳爐一帶,方圓百裏,煙火燎繞,該是怎樣一幅“爐山不夜”的盛景呢!耀瓷以青瓷見長,以刻花裝飾精巧著稱,紋樣上的花卉、動物和人物活鮮生動,冰裂紋的刻花有一種浮雕的審美趣味。
但幼時的我,對這些高深的古董渾然不覺,隻謀劃從陶瓷廠的廢品堆裏撿一截瓷管子,扛回家可以當煙囪。有個周末,我溜到河岸邊的瓷瓦堆裏,撿了一根幾十斤重的瓷管子往家扛,怪我自不量力,感覺越扛越重,三步一歇地累倒在原畔上,是上中學的舅舅路過搭救了我。那時的漆河水不小,夜裏躺在宿舍的土炕上想心事,嘩啦啦的流水聲就在耳邊作響。洪水期過後,河水清亮亮的流得很湍急,在平緩的河床上可以看到遊動的金色的小魚。有一回下河遊泳,在漩渦裏遊不出來,嗆了水,還讓瓷片割破了腳掌。那釉色奇妙的瓷片,也許是遠古的精靈,在廢棄的處境中想潛入少年的血脈。之後從書中讀到了這塊地方的神奇,便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