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城河沿聽戲(1 / 1)

在南方的海島上住了七八年,說到戲曲,那裏的瓊劇粵劇因為水土所致,總沒聽出個名堂。略能消受的是瓊劇曲牌,音樂的聽覺效應沒有方言漢字的隔膜,應該有一些精神交流的。如果在異鄉聽到秦腔,哪怕一兩句土話,三幾段調式,就讓人如遇故知,縈繞念中久久不散。原先在陝西生活時慣於抵毀秦腔的人,一旦到了海島上,也視秦腔為寶,喜好看“秦之聲”,或在音響裏存幾盤秦腔磁帶光碟,尤其在遇到鄉黨時,大可以一飽耳福,派上用場。這便應驗了“近不親遠親”的話,空間的距離反而使人有一種心靈的親近。套用一句海德格爾的妙語:“短距離本身並非親近,而大距離就其而言也不是疏遠。”秦腔,就這麼靈魂一樣追隨著遠走天涯海角的遊子。

如聖經所言,承認自己在世上是客居的,是表明自己要找一個家鄉,若想念所離開的家鄉,還有可以回去的機會。近些日子,我不在海島上,我回到了古都,走在盡管變化仍很稔熟的街巷裏,走入環城公園,在城河沿聽戲,把自己溶入合乎胃口的老湯,土著市民一樣自在。似乎是過早地加入了休閑者的隊列,閑散地踏著腳步,朝著傳來秦腔曲牌開場鼓樂琴瑟的地方,穿過林中小道,悠然前去。一邊是巍峨的城牆,一邊是城河,再南去是車流、樓群,接連到遠處的點點燈火,明眼人有時還可眺望到終南山的依稀輪廓。

其實,城河沿聽戲的不光是老人,年壯年輕女人孩子也不少。尤其是那些臉上沾著塵土衣褲鞋襪不整的民工,最樂於在此消受勞苦一天之後的倦意,笑容浮動,心裏也掠過些許輕鬆快意的晚風。星級賓館的告示牌,會把他們拒之門外。這裏距泥土近,空闊,草木蕩漾,不禁止吸煙,戲台上下氣氛融融,戲班子名秦腔茶座,也叫自樂班,自得其樂,沒那麼多清規戒律。省事的隻需五毛錢門票,倚著樹或同夥的肩頭,或席地坐在石階上土坎上,隻顧聽戲好了。舒適些的,再花兩塊錢茶座費,茶是陝青,水是煎水,椅是躺椅,戲是好戲,地方是傍牆依水的河沿樹林子,神仙抑或是皇帝老兒莫過於此。這等低廉消費,會被歌廳包房卡拉0K的常客所不屑,而這裏的常客也會捂著鼻子嘲弄封閉式場所的腥臊黴味。這兒露天貼地,敞亮寬鬆,風清月白,大可以延年益壽,道法自然。

鑼鼓家什一起,且稱他為班主的老者便歡迎觀眾就座。他也遵循時尚,說的是“歡迎各位先生女士入座。”然西服革履者少有,多為休閑或日常衣衫者。班主不時報道參加今晚演出的角兒某某到場的消息,隨機將姓名及生旦淨醜的拿手戲用粉筆寫在舞台旁的黑板上。他是充當了主持人的角色,時而作演員評介,某某師承某派,唱腔如何,嗓音如何,供職何處,得過何等獎勵。演員們大多著平時衣裝,略作妝扮,在為常客添茶倒水,打訕問候,想聽哪折子戲,立馬告知主持,戲便開場了。參與互動,市場行為,一折戲十塊錢,披紅十塊錢,戲罷班主與演員分成,把把結清,簡單又利落。主持和演員再三向點戲披紅的觀眾道謝,某先生點戲,某女士披紅,公布於眾,如同鄉裏過事宣讀禮簿,好生光鮮。一人點戲,眾人受之於眼於耳於心,唱者按勞得酬,地主理應收益,圖個大家高興的道理原本是天長日久的。

演出劇目不外乎秦腔傳統唱段,你唱我唱,昨晚唱今晚又唱,唱者愈唱愈入情,聽者越聽越入迷。《楊家將》的慷慨悲烈,《三滴血》的哀婉淒清,《血淚仇》的慟情苦訴,《竇娥冤》的泣血長歎,每每讓人催肝撕肺,情牽魂繞,感觸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在曆史文化的長河中體察常人的情感曆程。戲是戲,戲又是生活的真實故事,人生如戲,誰能袖手旁觀地做一個局外人呢誰也不能幸免的是,兒女情長,功名利祿,生存處境與心靈徜徉的苦樂。活著,就有心事,要說話,要唱要喊,要傾訴傾聽。各人的文化背景不同,喜好各異,宣泄與領受的方式則有別。而地方戲,永遠與水土關聯,一個族類,一個群落,盡管有互為借鑒互為接納的部分,但究其樣式卻始終植根於某一片成分不同的土質中。生存環境,生活習俗,語言、舉止、性情,構成了地域性文化的特性。從而養育著生生不息的這一群落的精神生態,滋潤著他們的聽視感覺和心靈的泥土。

上哪兒去?到城河沿聽戲去。一段時間,我常隨了城牆根的老市民和民工兄弟,沐著落霞,迎著傍晚的清風,去城河沿的秦腔茶座消受初夜的時光。歸來時,喧囂的市聲漸次黯淡了,隱約可聞城郊傳來的幾聲犬吠雞鳴,神誌便醒悟到此刻自己的身心居處。

《西安晚報》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