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個世紀末的最後一天,結束了客居海南島八年的日子,回到西安打發不惑之年以後的生計。我選擇了南城牆外近處的一幢住宅安身,自以為是一個好風水,不管論什麼也是個好。主要是因為推窗可見的老城牆,一眼瞧去,有一種可以依靠的直覺。唐朝人站在這兒朝南眺望,推敲出“終南陰嶺秀”的名句,甚至有“終南望餘雪”之見,便是“城中增暮寒”之感。如今的天空不那麼藍了,站在這兒,極少有運氣能夠對視大山,與偉大的自然之子作一番內心的交談。也就隻好瞅瞅老城牆,維持一點雅興罷了。
多年前從鄉下來西安讀書,校舍也是在南城牆外,抬頭可見西南城角。遇到星期天,便揣上幾塊零錢,去南院門古舊書店掏書。若是買得一本自己喜歡而又便宜的好書,這個星期天便是最有詩意的了。在城牆根吃一碗麵墊墊肚子,爬上長滿篙草的老城牆,仰麵朝天躺在草窩裏看書,是最快活的了。老城牆是荒蕪了的床榻,曆史、勞動,還有智慧,在悄悄地蘇醒。沒見到牧人,幾隻小山羊在認真地啃草。我常是在這裏待到天黑,才回校舍去。
我知道,唐朝的長安城很大,如今的城牆是明代複修的,隻是唐朝皇城的影子。這裏不再是京城之後,一切都漸次萎縮。但帝王之氣不散,用土話說,驢死啦架子不倒。稍有點故經的西安後裔,都會賣排一點祖上的不可一世,個個都似乎是落魄貴族,一肚子不服兒。而生存處境的相對落伍,使其自大自戀變得沒有意義。
說到老城牆,曾經花大勁整修過,據稱是當今世界上僅存的古城堡,文化價值不可估量。這的確是一道世界聞名的風景,盡管它隻是一個曆史的見證。當然,農耕文明的種子,在接受科技時代的改良,是不可阻擋的事。近兩年,卻也有一種給老城牆找茬兒的說法,說它是禁固的象征,借所謂新觀念向老城牆開火。這與當初修複城牆時,有人提議把城牆扳倒填城河以擴充地皮的高論多麼相似。當初是多麼地目光短淺,當下又是多麼地虛偽可笑。
老城牆礙你什麼事你幾乎每天洞穿城牆的肌體,或步行,或驅車,它是一個實證,也是一個虛無。如果說城牆是心理環境的一種禁忌的話,它何償不是一種精神生態的庇護。我們嫌棄有關於牆的內在隔阻,卻沒有任何人情願下榻曠野而徹底無拘無束。可見,對於老城牆的不敬的欺人之談可以休矣。
老城牆是一位不死的老人,謙遜地仰望著它,洗耳恭聽它的絮語,是你的福祉。當然,我居於它的近處的理由,還有城牆下的樹林的搖移,更有樹林下城池中的一汪流水,以及車水馬龍的環城大道。還有,城牆周圍的上空相對開闊的視野。在更多的成份上,我喜歡古老背景下的生機與鮮活,敬而遠之那些時尚的躁動。
不能想像,沒有老城牆的西安,還是西安嗎也許還是,但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到那個時候,未來的人們像發現半坡和兵馬俑一樣發現古城牆,遊覽門票的價位令你乍舌。那個你,又會是誰呢?
《南方周末》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