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小到大,—直記著《狼來了》的童話。它婦孺皆知,流布甚廣,可以從譏諷說謊話的言外之義,伸延到多種社會現象。從股市到市場,從交際到環球局勢,要表述某層意思,均可拿來套用,說狼來了,其實不是狼來了,而是某種規律性的東西得到了實踐的認證。我想說的是原本的狼,一種凶猛而美麗的野獸,也許與保護動物的話題沾點邊。可以從現在的報刊上讀到不少奇聞趣事,說藍田某村寨出現了兩條狼,每天晚上都能聽到狼的叫聲,豬被狼吃掉了,孩子不敢去學校上晚自習,村人呼喊打死這兩條狼。是打狼還是保護狼,我不想多言,它隻是引發了我的聯想。
曾聽母親講,她小時候經常看見狼,晚上常有豬羊被狼叼走的事。有天天剛黑,她們姐妹在家門口的澇池邊洗完衣服,眼見小姨讓狼叼走了。狼來了!狼來了!喊聲震動村人把小姨從狼嘴裏奪了回來。她們不是說慌逗著玩的毛孩子,狼真的來了。事隔多年,我們也當真實的故事聽,不加虛構誇張,小姨的脖子上至今仍留有傷疤便是明證。那時山林蓊蔥,草野彌漫,也許有民不聊生、天老地荒、野狼出沒、餓殍遍地的舊社會的景象,但在生態的意義上不乏可說的地方。
說狼叼走了孩子,隻要不換口,孩子還有救。試想狼叼孩子奔跑,牙齒累了,得歇息片刻,再叼起來逃竄,開始牙齒咬傷處會流血不止,孩子自然會喪命。說狼叼豬羊更有技藝,豬羊重,不易用嘴叼,就使牙齒咬住豬羊的耳朵,牽引著並行,同時用掃帚似的長尾巴不時拍打豬羊的屁股,所謂的與狼一路共舞,乖乖前往了。這情景通常是悄悄進行的,似乎一切都平和而順暢。到頭呢,仍是凶殘的你死我活的廝殺。當然,狼是永遠的勝利者。大人告訴孩童們,辨認狼和狗的區別,莫過於看尾巴,狼尾巴耷拉在地上,而狗尾巴是翹著的。人與狗可以成為朋友,人與狼簡直可以說不共戴天。要麼是狼吃娃,要麼是人打死狼,好漢一條。狼也有悄然伏在夜行人背上的技藝。溫柔地將兩隻前爪搭在夜行人的背上讓你不覺得,隻是有喘息的狼的腥腥的氣息熱癢癢地吹著你的耳根,下一步,便見機行事,轉身咬斷你的喉管。打狼人明知,狼是鐵腦袋、麻杆腿、豆腐腰,擊其弱處,棍棒即可,足以使狼斃命無疑。
我在鄉下二十年,夜裏守瓜棚時聽到過狼嚎。嚶嚶地如同人的哭泣,蒼老而悲壯。但始終未謀狼的真麵目,隻是見過狼糞,它與畜類糞便的區別在於沾滿動物的毛發,幹硬如石。而一種叫“狼吃娃”的遊戲,使土塊與草枝即可,地上劃出方格棋盤,狼少娃多,但誰也不是永遠的贏家。土原上曾經有過的廣種薄收,草野退縮,林木稀少,狼毛也絕跡了,獸們的領地幾乎都被人類沒收了。之後退耕還林,土原上有了荒野山林,沒問家鄉人,如今溝裏可有狼不狼的消息,福焉禍焉,自有仁智之見。
挪威的森林裏,狼回來了。國家視為國寶,不許獵殺,為農人豬雞被吃賠償損失。龍應台女土撰文說,挪威人奔走相告我們的森林裏又有了狼!整個民族記憶中和狼有關的聯想,諸如神話、歌謠、故事、童話,傳說裏的狼,突然全部醒了過來。
狼,與人的原始來處有關。請不必忌諱這個物種,這個字眼。
《旅遊報》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