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春,我和白導去沉箱亭會一會齊天樂……
話音未落,那白原早已故意開了車子,箭般射出。柳遇春在身後的喚,他隻當沒有聽著。
裝聾作啞,他把耳朵有選擇的關了。
穿街過巷,隻見俗世在車子過處醒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式各樣的車子,高高低低的樓舍,擁擁擠擠、亂亂哄哄、熱熱鬧鬧,香的、好的、新的,都是那熱騰騰的本市名點__三丁包子,雞丁兒、肉丁兒、鬆丁兒,三餡混合,新鮮的一日,出了籠了。
冒著世俗而喜慶的縷縷人間煙火。
呀,六百年,衣食住行,早已改了,而人生、活著,原不過都是一縷熱鮮氣兒,六百年沒變罷了。
熱氣兒沒了,鮮氣兒沒了,也便是人走茶涼,完了死了。
我鬼思鬼量,車子已一方鎮紙似的,滑過這營營役役的眾生畫卷,一路向南,出了市了,隻一會兒,便至一處,停住壓了紙腳,那白原往車窗外一看,對我說,到了。
推開車門,但見眼前江水浩浩,好生熟識,咦,這地兒杜十娘曾經來過?
沒走幾步,又見路邊橫立一石,渾然天成,古古樸樸,上書四個醒目大字,字字有力,筆筆如蛇,吐著毒,咬的杜十娘這隻鬼白骨簌簌,踉踉蹌蹌,隻想逃了__
天。我怕,此地杜十娘來不得!
它乃瓜洲古渡,例來是濁酒一杯話離別的,卻也充了杜十娘那賣買人生的最後布景,濃彩重墨的死別場合。
這齊天樂,偌大的揚洲市,那兒約見不得?瘦西湖,明月樓,二十四橋,那一景那一點盛不下他小小足跡,偏偏選這古渡舊堤,令杜十娘這隻傷心鬼舊地重遊,攬江自照,照那六百年前最最不堪回首的人生麼?
六百年了,杜十娘最不願回的便是這個地了。
我急匆匆要遁回車子。
我怕再一次實景實地的回憶自己如何死的。
那白原卻拉我臂膀,邊指邊說,孫小姐,怎麼了?來了又膽怯了?齊天樂不吃人的……
知他不吃人,吃也吃我不得,我是一隻鬼,要吃,也隻有我吃他的份,沒有他吃我的。
於是停了步子,一下醒了。
現在、當下,我是孫寶兒,不是杜十娘,借了人家的美人皮穿了,就得付出利息,人模人樣的赴約、演戲、見名人的。
隻是杜十娘這隻鬼此時此刻付出的利息比較奇特,是一種叫咬噬骨頭的痛苦罷了。
那白原邊帶我往前走去,邊說,孫小姐,你看,齊天樂正在沉箱亭等我們……
後麵的話一時聽不見了,沉箱亭?這便是沉箱亭了?
可是杜十娘的亭子?
可是後人給杜十娘立的傘形紀念碑?紀念一個**悲涼無望的愛情,永飛不起,囚了禁了?
忙隨了白原,走近了那亭。顧不得,也無心打量那廳裏坐著的男人,他隻是個黑點,一個遊客,坐在那裏,等一個可有可無的約會罷了。
而我,是來看我自己的紀念碑的,紅柱飛簷的亭子,石幾石凳的裝飾,簡簡單單的造型,雜雜複複的愛情。
一步一步的近了。
白骨顫顫驚驚。
紅柱__一個個環繞而來的李甲……
飛簷__一角角無法超然的愛情……
我的眼眶不由濕了。六百年了,世人還給杜十娘一個這樣的亭子……
亭裏的男人突的立起,由黑點變成實物,他那般凸出,直楞楞闖入杜十娘的眼裏,不由得令我回至現實。
隻見他一身休閑衣服,眼前遮著兩團烏糟糟的墨黑片子,唇角似翹非翹,不笑也似含有三分春風般笑著,見人進來,便起身迎了。
齊天樂身材修長,他一立起,便顯得這小小沉箱亭裏頓時局促。
嗬,有人天生能使眾生皆矮,他自高大,齊天樂便是這樣的尤物。
他與白原握手寒喧,兩團墨片後麵的眼睛,卻亮到如星,閃著光澤,從頭到腳,悄悄把我閱讀。
嗬,我是一隻鬼,早洞穿了那點黑,他卻以為我不曉得!
權做不知,裝傻給他,任他看了。
**杜十娘從前被人眼光圈點勾劃,早習慣了,何況是小小偷窺罷了。
白原指我,相互介紹完了。我把手一伸,軟至無骨,嬌嬌一笑,歡迎齊先生到揚洲來,揚洲可好玩麼?
說著,手己遞他掌裏,輕輕一握,放朵花兒一般, 試他可懂風月情調。
他的手心不熱,是個涼性男人,這一點與柳遇春不同,竟然和李甲有點相同,我骨頭一顫,忙想把手抽出。
怕了這樣的男人。六百年了,一個李甲,都令我這隻鬼無法超脫,六百年後,更不想再遇一個。
需得小心。
他卻把我手握住,拇指與食指輕輕用力,掌心輕輕一撚,撚花一般,調個暗情。咦,是個會家子,一舉一動,得盡輕薄風流。他那墨鏡後的桃花眼,桃瓣紛紛飄落,且邊飄邊笑說,煙花三月下揚洲,我好像來的遲了,孫小姐,你看我還能趕的上這春天麼?
一語雙關,問的巧妙。
可惜我是一隻鬼,春天早已凋了。
他不是李郎,李郎無他這等言語巧妙。
卻舊習難改,不肯輸他,不由抽出手來,調笑他道,春天好好的在呢,齊先生未必遲到。隻是齊先生眼睛前麵的這勞什子,是不是包公?黑著個臉怎麼看春天的柳綠花紅?
他爽然一笑,摘下那物,順手甩出了亭,五分含情,五分調笑地斜斜將我一看,卻與白原說道,哦,白導,我說怎麼看不見春天,原來都是這破墨鏡害的,現在可好,一下看見了陽春三月,暖風拂人……
白原一時不知如何答他,隻能嗬嗬幹笑兩聲。
我卻嫣然一笑,輕輕拍掌,讚他,齊先生,扔的好。
真個是扔的好,好個知情識趣的美男人。
褪下墨鏡,他本人比電視上更英俊三分,山是眉峰聚,眼是水波橫,原本說的是齊天樂這樣的男人,大好風光,濃縮在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中。令我這隻鬼也奇異,男人也原可長的這般風情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