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把船搖往江心。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與六百年前的情形卻是不同。
那時是買賣關係,當下卻是暗中紛爭。
柳遇春把包子一遞,便伸長胳膊把我的腰肢一攬,攬,攬到他的懷中,自然而沉著,似乎這臭皮囊本該是他的一部分,我整個人便跌入他胸。
細。這孫寶兒的腰肢,細到盈盈。一握。美人杯的杯頸。被他掌握,如酒在杯中的命運,他在告訴他,這個女人,你不要動,她--她是我的女人,要被我這個男人飲。
依他懷裏,故意放軟,做那無骨人。藤蘿偎鬆,浮萍依水。杜十娘想看看齊天樂這個男人,怎樣對待這雙雙相擁的好風景。
齊天樂卻滿麵春風,處驚不變,不但大大方方的和柳遇春握了手,還含笑的問,你是孫寶兒的哥哥?
且邊問他邊給我眨了眨眼睛。
嗬,這個壞男人,要玩損招。
柳遇春也含笑的回道,是啊,我是寶兒的哥哥,隻不過這哥哥前麵帶了個情,寶兒你說是不是哦?說著捏了捏我的耳垂,那麼輕,也那麼溫柔。
暗中勸我為他裝點門麵,不要輸給這個男人。
我不由對柳遇春刮目相看,他有他的聰明,齊天樂本是嘲諷他噓寒問暖,大老遠的送點吃食,隻有做哥哥的份。他卻答的平淡機敏。
杜十娘就愛玲瓏剔透的男人,柳遇春好生可愛,看來孫寶兒沒有愛錯人。於是邊伸手從袋裏拎了一個包子,邊喂到他的唇,一如喂給六百年前的李甲,聲線甜甜的道,是的,遇春。
卻拿眼角窺看齊天樂的表情。看他把場麵怎麼妥帖接續,回旋安定。
那齊天樂嗬嗬一笑,風清雲淡,唇角卻掛了一絲譏諷,不肯再把話問。
桃花般的譏諷。豔到驚心。
嘲笑還嘲笑到如同陽春三月,花落水流紅。
他譏諷什麼?可是看穿了杜十娘深深淺淺試探的心?
柳遇春因贏了一籌,更是要把這哥哥做到十成,對著他說,齊先生,你可是我家寶兒的偶像,她很喜歡你演的電影,以後她要走這一條路,還要你多多提攜……
齊天樂笑著搖頭,眼風輕輕掠我,一帶而過,卻是蜻蜓點水,漣漪一圈一圈漾在人心。柳先生,有的人天賦好,生來就是演戲的料,寶兒不用我提攜,自當會紅……
嗬,他是真的看穿了十娘的用心,所以不肯再當那觀眾。
江麵清明。
江風如吻。
齊天樂看著水麵,不再打量這邊風景,任它獨好。我好生無趣,做戲沒有觀眾,舞台有什麼用?便推開柳遇春,走近了他,問,齊先生在想什麼,可是想那沉江的杜十娘?
他笑,是的,寶兒,你說人們為什麼記住了這個女人?
嗬,這個我怎麼知道?杜十娘死了六百年了,心心念念裏,左是李甲,右亦是李甲,從未想過,後人還會念我這隻情死鬼,立了亭,書了文,做船兒把遊人載,當了風景名勝。
可是紀念她生性剛烈,愛的真誠?隻能傻傻的問。
他搖頭,寶兒,你想想,如果沒有那一箱珠寶,人們還會不會記住這個女人?
我一下如雷轟頂,呆在風中。
是的啊,如果沒有這箱珠寶,杜十娘隻身落水,死了也就死了,還有誰記得我那抵死纏綿,卻也以死做結的愛情?
人世勢利。他笑著說,活要資本,愛要資本,自殺也得有資本。沒有資本,死也死的默默無聞。
警言一般,閃著刀光與血腥,驚的我這隻鬼,骨頭到皮的發冷。
柳遇春看著我抖了一下,過來擁緊。他的愛是實實在在的溫存。
孫寶兒要,他便在。他是孫寶兒最適當的那個人。
齊天樂怎麼想到這一層?他活得春風得意,馬蹄聲聲,還有這樣的感慨送人?
隻見他說完攤開掌心,掌心裏多了一個物件,那是一隻釵,釵柄上刻著蠅頭小字,李甲贈,釵頭是一隻小小的鳳--釵頭鳳。
這物件我識得,它是我的心頭愛,更是心頭恨--那是愛濃似蜜,粘答答,甜膩膩時,李甲送我的愛的贈品。
那時從朱門大戶到街頭巷尾,相愛的人都喜以此小小鳥兒相贈。
都是色相太好,惹了死亡的禍了。此鳥小小,不到一寸,羽如翡翠,嘴似瑪瑙,人們捕來,弄死作成不腐的標本,簪到釵頭,比銀匠金匠打造的鳳,栩栩如生百倍,因為它本來便是一種"生"。
美的屍體,華麗橫陳。
李甲送我時,我隻見金色的柄迎胸穿過這美麗的鳥身,直抵心髒,看不見的血肉模糊,看的見的愛的疼痛。
太過殘忍。
他把它輕輕的插在杜十娘的三千青絲,他說,以後如不愛你,十娘,讓李甲一如此鳥,穿胸而死,做了鬼魂……
十娘忙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李郎,不許說這樣的諾言,十娘不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