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被劃為右派那年我才5歲。這麼重大的變故自然是瞞著我的,隻知道母親要下鄉勞動,很久都不回家。
待到母親回來時我已6歲,吵著要上學,可家附近的小學說我未到讀書年齡不肯收,沒辦法母親隻好把我帶回她任教的學校上一年級。這樣做母親是極不情願的,她怕我過早地知道些什麼因而傷害我幼小的心靈。但令她擔心的事還是很快就發生了。
那時有首歌正在傳唱,我老聽高年級的哥哥姐姐們唱也就會哼幾句。第一句是“右派右派像個妖怪……”雖然我壓根兒弄不清什麼叫做右派,但從童話故事中早已熟悉了妖怪。心裏覺得好玩特愛唱第一句,有一回正邊走邊唱,幾個大孩子叫住了我:“你沒有資格唱這首歌,你媽媽就是右派。”
“你媽媽才是呢!”我毫不示弱地頂了回去,因為我知道像妖怪的東西肯定不好,而我母親是個多好的人啊!
“不騙你,要不你去問你媽。”幾個大孩子並不打算跟我吵架,甚至有些可憐我的樣子。
飛奔回家我想立即證實這個說法的錯誤。可母親聽完我的話愣住了,淚水頓時盈滿了她的雙眼,她很艱難地點了點頭說:“他們說的沒有錯。媽媽看你太小沒有告訴你。右派就是壞蛋,你千萬不要學。但右派也可以變好,媽媽會變好的。”母親哭了,我也哭了。
那一天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好多。我仍然愛我的母親,我特別相信她“會變好”,雖然我不知道她壞在哪裏。
20年後,當母親收到那份遲到的“錯劃右派,予以改正”的通知書時,已經年近花甲了。她始終沒有跟我說過受委屈遭歧視之類的抱怨話,封封來信都是報平安,鼓勵我好學上進。隻有當我探親回到她身邊,看見她花白的頭發和新添的皺紋時,我才會體會到:母親這些年坎坎坷坷地走過來,有多麼不容易!
這些年條件改善了,日子好過了,母親也退休了。有時她來我家小住,總是讚廣州改革開放大見成效,這也變了那也變了,感歎我兒子那一代趕上了好時候。別看母親年屆古稀思想還挺解放,從不像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終日裏嘮叨今不如昔,樣樣不順眼。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咱們國家有什麼新變化,她都曉得,有時還發發議論。前些日子她從湖南打電話給我,沒說幾句就問我能不能給她寄兩本《新三字經》,要字兒大、帶插圖的。說已經讀過了,覺得內容不錯,家鄉一時買不到,讓我務必寄去。她正四處跟人宣揚這本書的好處,還張羅著送一本給老朋友呢!我在電話中大笑,說您這回成義務宣傳員了。
因為父親去世早,母親帶大四個孩子真是費盡心血。但我們大了能掙錢了她卻從不提任何要求,總說自己有退休金日子比過去好多了。她最開心的就是我們兄弟姊妹工作、事業有長進有發展。有一次她告訴我:“孩子,媽媽年輕時很要強很有事業心,工作中也有成績。可惜後來劃為右派,20年最能幹事的時間給耽誤了不少,想想實在痛心。現在你們能有機會放開手腳施展才華,媽媽覺得很欣慰。你們的每一點成功,在我看來也是在為我減少生命的遺憾。”聽了這番話我不由得深深地自責,覺得以往對母親的理解還是太粗疏太膚淺。從那以後我就知道,無論我怎麼努力,都難以無愧地麵對母親的那一份期待那一份關愛。
母親,我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