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高中考到了縣一中,路遠了,母親就給他準備錢,還專門帶著他去城裏其他幾家親朋走了一圈,好對他有些照應,而每次大伯家裏同級不同班的方佩玲等帶信給他,或者另外幾個本家族的親朋長輩們來學校裏找到他硬拉著去家裏吃飯打牙祭的時候,俊采都不是很情願,因為就算去了也不好意思放開了吃飽吃好,每次都是急匆匆地刨完飯就走,幾乎沒有嚐出別人家裏菜好吃還是不好吃,真正還不如從前偷吃自家的殘羹冷炙舒服。
今天是幹爹的生日,媽媽提前給他寫信了的,要他給幹爹封紅包,說是幹爹四月初九的生日,一定要去雲雲,因為今年是49啦,牛山的風俗是男人過九女過十,而且據說父親從海南回來了,那多半父親也要去等等。
如果不是最後這句,俊采肯定樂得去,因為幹爹總是把他當自己兒子一樣,並且總是像對待成人一樣地跟他談話說事兒,使他覺得自己在幹爹心裏有份量。而印象裏麵,父親的摸樣都不是特別深刻,小時候都是跟著母親睡的。父親在他出生之前就做了生產隊長,第一個在全鎮爭取到了他們家所在大隊的電力接入,僅有初中文憑,拜了何家鎮變電所的一個老師傅學電工,隔幾天就騎自行車跑10多裏地去何家,半年後就儼然成了全鎮範圍內的第一電工。鎮上人也都慢慢曉得父親的名字了,都比較佩服他的本事,很多新東西進來都要找他合計參謀。
後來跟著鎮上做服裝等生意的人一起到省城次數多了,慢慢有了些機會,就沒幹隊長而長期在外了,確切地說一兩個月有時甚至半年左右才回家一趟。但無論多晚,母親都要起來給他燒水洗澡,親自幫他衝洗洗頭等,印象中很長一段時間,父親回家都是渾身泥土灰漿,在學了魯迅踢鬼的課文後,俊采專門問了謝老師盜墓是怎麼回事,之後就一直懷疑父親是盜墓賊。
自從有了這層懷疑之後,每次父親回家來,俊采都會在他們洗頭的時候緊張地爬起來,跑出堂屋看院子門關好沒有,一方麵自己害怕:不知道父親帶回來的東西是不是墳墓裏刨出來的;另外怕父親作孽母親受連累。
慢慢俊采開始懵懂曉事了,就覺得父親好像很想經常帶他出去,但在他沒有好奇心之前,每次都是殺豬般地喊叫,死活不走,往往是先把鄰居都招過來了,來看這家人打兒子有多狠,父親隻得作罷,自己出門上路。
後來慢慢長大些了,偶爾聽到別的孩子說城裏這樣那樣的新鮮,也漸漸不由得暗生悔意,慢慢放棄了自己的一些桀驁不馴,間或跟著父親甚至去了省城。隻是父子之間幾乎沒有什麼溝通:俊采從來不主動問東問西,而是堅持自己去觀察和體會,碰到自己很心儀的東西,隻是立定了不走,等父親回轉來一個一個指著問,指到那樣了,俊采就點頭,父親就毫無例外地掏腰包,不管價錢多少。
其間,好像是看了《白發魔女傳》、《少林寺》、經常穿著父親給他買的小號軍衣,然後說起省城的賴湯圓喇叭褲商業場提督街耗子洞龍抄手展覽館望江公園等,其他孩子聽得熱血沸騰,下課就圍著他,上廁所都跟著,對他尊重了許多,也不再有人笑話他一直跟著母親睡。
最讓鎮上人眼熱的是俊采讀五年級的時候,他爹居然開回一輛解放卡車,裝滿了幫變電所拉的電纜,因為從郵局那邊路下去後不久就有座橋太窄,開不過去,就隻好停在橋這邊。第二天,俊采跟著父親一起,坐在副駕位置上,一路大搖大擺從鎮上開過,很多孩子跟著汽車攆,歡呼雀躍地跟到變電所。此後,俊采在同學當中的地位陡然增高,連會計的兒子跟他說話都客氣了很多。
所以,鬥轉星移,事隨境遷,俊采很迫切希望能跟著父親出去,隻是父親好像對他這種思想轉變無動於衷,還是照舊一年回來幾次,有時甚至過年都不在家裏,惹得婆婆和母親在飯桌上淚眼漣漣。
而後來慢慢能聽懂父親和母親的對話的意思時候,覺得每次母親總是開始時小心翼翼,而一旦說到某些地方,兩人總是不出意外地聲音提高起來,甚至高聲斥責對方,往往把妹妹驚醒過來開始哭,兩人方才恨恨地閉嘴。
基於以上的種種,並且自己現在也身在省城了,俊采覺得自己也似乎並不怎麼渴望甚至希望和父親見麵了。
正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前頭有人問他:“嗨,小哥子(方言:小夥子的意思),問哈兒(方言:問一下)冠明新村咋子走?”抬頭一看,覺得眼熟,尤其是看到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肩上挑的挑子,一頭是鋪蓋卷兒,一頭是個籮筐,裏頭是兩隻活雞和一些幹貨之類。定睛看了看,就是剛才公交車上的幾個農民工。因為是家鄉人,俊采覺得格外親切,原本打算坐個三輪過去的,這下有人同行,也就索性一路走了:“我也要往那邊走,還有點遠,跟到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