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論國殤(2 / 3)

“方俊采上課時偷看這本書,被老師抓住了,但那薛老師沒有訓斥他,居然破天荒地隨心而論,甚至流利地背出裏麵的段落。”譚衛東接過話說。

“嗯,可供背誦的選段實在多,比如:OftheRelationofLawstodifferentBeings,Laws,intheirmostgeneralsignification,arethenecessaryrelationsarisingfromthenatureofthings.Inthissenseallbeingshavetheirlaws:theDeity1Hislaws,thematerialworlditslaws,theintelligencessuperiortomantheirlaws,thebeaststheirlaws,manhislaws.這位老師看來很有修為。可是方,為什麼要偷看?學法律的人必須通徹讀透這本書。恕我冒昧,我無意淩駕於貴國曆史的法理名著之上,對貴國法律的曆史沿革等涉獵不多,也不是我個人認為貴國曆史上的人物或者思想無可取之處。但是恕我直言,若論近現代法律體係的建立,恐怕還是要更多倚靠你們不太了了的歐美法體係,這在清末沈家本先生就已經開始在做了。而且我還知道,嚴複先生在本世紀初就翻譯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論法的精神》等名著,這些應該是你們的精神麵包。”說到自己的藏書等,史都華就和趙子赫一般,都會非常發散地侃侃而論,很難收得住。

見大家麵麵相覷,趙大年知道疑問在何處,接過話頭:“嚴複是我國近代思想啟蒙家、翻譯家,民國第一任北大校長,大家都曉得的。沈家本未出現在我們的教材中,他是清末修律大臣。在清廷欲收回西方列強在我們國家的領事裁判權時,迫於列強要求中國變革法律體係的要求,由當時的刑部尚書,也就是司法部長的保舉下出任這一職務,同時被保舉的就是赫赫有名的伍廷芳,當時二人聯手,可謂中西合璧,既不盲從,也不倨傲,1979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內有詳細資料。沈家本之所以名不比伍廷芳,大約是因為他更多像個學者,而伍廷芳則學、政兼修。”

潘巧早就帶著問題了,馬上問到:“領事裁判權又是什麼?”

趙大年撓撓頭:“這個得專業學法律的人來解釋啦。”

“這是十字軍東征的時代遺傳下來的,西方國家強加給東方國家的治外法權。最初是當時在東方國家定居的歐洲國家商人,在他們自己中間推選出領事,處理本國商人彼此間的爭議。”譚衛東自告奮勇回答了這個問題,見史、趙二人帶著鼓勵的神色,於是繼續發揮下去,“隨著曆史的發展,西方國家領事權力更加擴大,到19世紀,通過不平等條約,它們把領事裁判權製度強加於很多亞非國家如:中國、日本、暹羅(泰國)、波斯、埃及等。這個時候的領事裁判權其實已經是一種對於主客體雙方來講非常不平等的權利,比如僑民在居留國犯罪,或成為民事訴訟的被告時,隻由其本國在居留國的領事或法庭依照其本國法律審理,而居留國作為主體卻無任何發言裁判權。”

“是的,包括本世紀初日俄戰爭蔓延到了中國的國土上,清政府卻拿出局外中立的姿態,一方麵是清廷的軟弱無能,另外一方麵也是領事裁判權空前絕後的野蠻性質的濫用。日本在明治維新後上世界末期,收回了領事裁判權,其他更多國家大多在一戰結束後的10多年內陸續收回,中國可能是最晚的,在1943年才由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收回。”趙大年隨後繼續補充。

“為什麼我們中國那麼晚呢?”許新梅問到。

趙大年苦笑了下,轉向史都華:“這個問題太複雜,延伸出的次生以及深層次的問題眾多,我們已經爭論過多次,今天還要繼續麼?”

“Oh,whynot?”史都華聳聳肩,“趙,真理愈辯愈明,我們的辨論就是在探尋的路上:也許我們永遠無法達成一致意見甚至無法得知最後的真理,但是我們會一直在路上,不是麼?”

潘巧也錘了趙大年肩頭一拳,嬌嗔道:“你呀,就是經常拿這些複雜呀,結構性缺陷呀等等來糊弄我,從來不細細說給我聽。覺得我沒法理解你們的談話麼?還是覺得我們幼稚?”

趙大年慈愛地望著潘巧,似乎是專門說給她聽但同時也是對大家:“巧巧,那不一樣。我跟史都華辨論得很激烈,而且頻次很高,但是從來不跟其他師兄弟們辨論這些問題,為什麼?因為和自己國人一旦辨論起來,所要達到的效果就是: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甚至在正麵不能說服對方的時候,會曲線上綱上線來壓製對方!所以往往學術性的問題會上升為立場問題、意識問題甚至政治問題。係裏有過這樣的例子,兩位都是造詣很深、年富力強的教師,因為辨論而造成意見對立,發展到無所不用其極地打擊辨論對手,最終,其中一方不但成功將對方驅逐出學校,而且導致對方流落大西北戈壁荒漠,最後家破人亡!”

說到這裏,趙大年麵帶傷感地放慢了語速:“你們,還太年輕,不曉得這種由簡單事情上升高度成為鬥爭之後的殘酷和野蠻。不是我刻意認為你幼稚,我是為你好,為你們好,巧巧。”

滿屋寂然,俊采正在沈思品味趙大年的話,偶爾不經意地抬頭,見得顧嶽梅正在望著他,滿是期盼,一下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他打破沉默:“趙師兄說的極是。但我父親曾對我說過,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大的毒瘤,無論是專橫而致、愚昧而致還是圓滑而致。因為後果都是一樣的——使事情失去本來的麵目甚至相反,使道理失去本來的含義甚至相反。我也是不太能聽懂的。”見趙大年及史都華並未出言反對,而是很注意地望著他,俊采似乎更加有信心了,“但惟其如此,我們年輕,隻能讀千卷書,沒能走萬裏路,才更需要真知灼見而不是諱莫如深。”

史都華拍手大笑:“Bingo!方,非常精彩。或許是我的中文表達能力有限,或許是我總是批評居多,所以大年老弟,我們的辨論總是不出意外地變成東、西方之爭。但是既然你們從唐代就知道: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亡;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那麼為什麼你們沒有把這作為儒家傳統,傳承得很好呢?”

俊采等一幹人無法接續話題,趙大年似有所觸動地說:“史兄,我們能住一個屋裏,其實很不容易,一來是你非常強烈要求與中國學生同住,二來是我是大班班長,為人處事穩重。恐怕你,包括你們,”趙大年將頭從立在史都華身邊的譚衛東掃到自己身邊的潘巧,“都很難理解,這點就不便也不必深說了。其實我們國家並不是僅僅傳承儒家,就像你們不僅僅倚靠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或者馬基亞維利的《君主論》思想一樣,法家、道家、墨家、縱橫家等的思想都在流傳,具體依靠什麼思想,那就視乎需要了。”

潘巧微笑著悄悄向譚衛東等人暗暗點頭,示意趙大年已經進入狀態了,然後很及時細心地為他添上茶水。

“然而非常致命的是,儒家思想盡管在漢武後就是國家正統思想,但這思想始終是內斂的,沒有形成為宗教一般的對外的凝聚力和戰鬥力,即便是把很多征服了自己的異族都拿來歸順和同化了(比如在明末清初的八旗子弟,那是一個很自豪的稱謂,代表著弓馬嫻熟、能征善戰的世家子弟。),但在近現代我們還是屢遭重創,受盡屈辱,那又是為什麼呢?”喝了潘巧摻茶後,趙大年確是像打開了的話匣子了。

“或者這麼問,你認為儒家思想於你們社會而言,是積極的抑或是消極的呢?”史都華適時地撩撥趙大年的話題點。

趙大年考慮了片刻,帶著有些困惑的神色說:“之前很少這種問法,依我個人之見,有積極地一麵,但肯定也有消極的作用。這個從我們的曆史就可以看出,其實我們的封建體係在戰國時代中後期就已經瓦解,這點我要感謝你,借我觀閱的港版黃仁宇的書,我們一貫的曆史觀在這點上應該是一直有誤的。”趙大年邊說邊向史都華示意那本書在書架上的位置。

“因為其時周天子已經不再是教皇一般神聖不可侵犯的一個象征,楚莊王,就是那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楚莊王,問周朝鼎之輕重開始,宣告了封建時代要結束了,當然有史可據的確切地年代是公元前256年,秦取締了周天子,之後又以秦的名義統一了天下,之後曆朝‘彼可取而代之’、‘君豈有意乎’等類似的說法無不意在改朝換代,建立自己名義下的統一的國家,而不是西方的政教合一以及其他東方國家的長期單一君主製國家。中國人最看重名份,其實質當然是利益,而且更多的是依靠流血的戰爭來解決問題,而不是不流血的談判。”趙大年好像一發不可收拾,俊采、譚衛東等人聽得不住點頭,潘巧更是拿著崇拜的眼光一直盯著趙大年,不願意錯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所以,盡管中國有著很強大的農業生產力,但每一次改朝換代,就是一次對現有生產力進行徹底的破壞之後再重建,這個呢,應該是從火燒阿房宮就起了不好的頭,所以,楚人,曆史上的兩個楚人,前麵的楚莊王和這個楚霸王,一個從精神上,一個從物質上分別摧毀了長久大一統的思想。而且遍觀曆朝曆代,都重農輕商,尤其不注意保護私人產權,所以,綜合國力始終沒有曆史性的進步,盡管,盡管四大發明每一項都是足以震撼整個地球的,殊為可惜,殊為可惜。”說到這裏,趙大年停了下來,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眾人也都唏噓不已。

“當然,曆代和異族還是有和親的政策,那也是因為沒有哪方能徹底打垮另外一方,並且還沒到誰要革誰的命那種程度,最多不過是燒殺搶掠,除了忽必烈和多爾袞。在清朝的時候,尤其是後期,外憂內困,摧毀性的變革方有所轉變,但已經太晚,而且不夠徹底。比如,滿人初入關的時候,盡管有揚州七日,嘉定三屠,但是招攬的明朝遺臣為其效力者不在少數。再比如後期,對待洋人的態度,一方麵妥協談判,所以滿清的眾多屈辱條約為曆代之首,同時如上述著沈家本、伍廷芳等修律也是談判催生的結果,但另一方麵,當時的皇族也還曾寄望通過鬥爭或戰爭徹底驅逐洋人,比如默許義和團的種種行為。”趙大年說到這裏,稍作停歇,掃視了一下大家,帶著揮之而後快的意猶未盡。

“所以最後,若要說積極,那麼儒家思想教化了海內諸多民族,形成了凝聚力,甚至把近鄰除日本之外,也都歸順了,保證了中原的長期的輪流君主體製而不是像歐洲那樣四分五裂;若說消極,則是使整個民族哲學呈不發散狀態,過份強調科學和人文的形式而非實質,以致走上極端,忽視甚至阻礙科學和人文的進步——稍有新思想就定義為異端邪說,甚至在明清時代還有因回回曆法與西方曆法產生衝突而造就的冤獄案件。”見大家都沉思無語,趙大年加上一句:“就這樣,我是這麼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