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也為神學家的馬丁·布伯的原意中,“你”是上帝。
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因為“我”的存在,有賴於“上帝”而非人。孫隆基就此說:“西方人的‘上帝’是個體‘靈魂’認同的對象。”
仁字中的“二”是什麼呢?孔子給了答案——“親親為大”,也即一個人的存在有賴於要讓親人覺得他好。
在孫隆基看來,這是中國文化與世界其他重要文化都不同的一點:缺乏超驗的部分,一切都圍繞著人倫而來。哪怕“天理”,也隻是人倫之至的意思,而不存在一個神性的“天”。
現代人很流行說身心靈,但中國文化即便說萬物有“靈”,也隻是說萬物都有人性,而不是如馬丁·布伯所說,萬物中有“你”。孫隆基幹脆說,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沒有給“靈”留下一個位置。
他說,中國文化中隻有身與心。並且,甚至這個“心”,也隻是身體化的。
更要命的是,中國文化中的身與心,存在著嚴重的分裂。
中國文化中的一個“個人”,隻是一個“身”。假若隻有他自己,他的“心”就不存在了。
一個“個人”的“心”,隻能用到一個地方——為別人的“身”服務。假若這個人的“心”用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就是有“私心”。
對此,孫隆基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中論述說:
中國人的“一人”隻是“身”,而“由己之身,及人之身”的活動才成為“心”,因此,被渠道化的“心”,其主要活動就是照顧對方的“身”。
這段論述看似簡單,但孫隆基這本四百多頁的書,都構建在這個基本論點之上。並且,它簡直能解釋中國社會一切經典現象。舉一些例子。
【吃文化】
孫隆基采用精神分析的觀點說,中國文化還停留在口欲期,所以關於吃的一切都很發達。
若用他的身心論來解釋,則可以說,因隻有“身”而沒有“心”,所以,照顧好自己與別人,都是要讓“身”滿意。
他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是1983年出的第一版。書中說,數層樓高、數百張桌子的餐館,是隻有中國才有的經典存在,像歐美再發達也沒有催生出這樣的飲食巨無霸。
時間過去了已30年,不知歐美有了變化沒有。若沒變化,在中國看似司空見慣的東西,原來都是世界級的。譬如廣州海印橋南的某餐廳,就是有至少三層,旁邊還有一個輔樓,桌子估計也有幾百張吧,但你若是吃飯時間才去,十有八九要等位。
這餐廳我常去,下次再去,或許就可以給朋友們講:這是世界級的……
再如,中國人寒暄時最容易問的是:吃了嗎?聽到很多人講過,哪怕是十點來鍾和父母通電話,他們還是要問“吃了嗎”,其他問話也都是早就能料到的習慣性語句,就是不會談心。
在中國做事情,請客吃飯是必須的。因為,你必須要證明你的“心”,而證明方式就是要照顧好對方的“身”,把對方侍候好了,讓對方覺得你“有心”,他們才能發出自己的“心”,去照顧你的“身”,給你的“安身立命”提供幫助。
【養身】
“養”與“身”兩個字,也是經典的中國字。
在最重要的親密關係中,父母對孩子、孩子對父母、夫妻之間,頭等大事都是要“養”好對方的身。並且,我們會覺得,做到了這一點,自己就已經盡了關係中的責任和義務,假若對方還表達不滿,就是太不懂事。
如此一來,這三個最重要的關係,都勢必缺乏質量。孫隆基說,其主要的意向就變成了“傳宗接代”,所以孔子會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找到超驗的靈的存在,沒有找到與神的連接這種精神性的歸宿,中國人的存在感,就隻剩下了肉身的延續,僅有的“心”,也隻是淪落成做好人,結果造成了一種平麵化的簡單輪回。孫隆基論述:
中國人製造了世界上幾乎最多的人口,民族的生命在肉體上也延續了三千多年而不斷。不過,這三千多年的曆史也是沒有超越意向的……中國文化是“天長地久,人亦長久”,但是,卻並不導向一個更高之目的,隻是無止境地在同一個平麵上一直延伸下去:每一個朝代在肉體被消滅後,就讓位給另一個在形體上大致相同的朝代,就如同每一代中國人都養育了沒有自己特色——亦即是“肖”於上一代的下一代來延續自己的肉體一般。的確,中國這個“超穩定體係”也確實做到了長生不老的成就。這項成就是如此的宏偉,以致馬克思不得不稱之為“木乃伊”。
在關係中,我們都重視“養”對方的“身”,以此證明自己是個好人,而麵對自己,也最重視“養身”之道。現代中國的養身大師們仍是備受歡迎,而養身的書籍,也是大行其道,哪怕讀起來像小兒科。譬如偏執狂一樣地強調綠豆能治一切病,也仍然可以迷惑無數人。
並且,在孫隆基看來,即便是道家,也一樣缺乏超驗的部分,最後主要淪落成“養身之道”和保身的陰謀之道。
【做好人】
我許了願要寫一本書《中國好人》,也曾舉辦“好人學習小組”,還想以後能舉辦“好人改造營”,因為我是通過谘詢經驗、聽故事和自我反思,發現丟掉自己的中國式好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我是通過心理學視角去思考中國好人,孫隆基則說,“做好人”是正統中國人的必然之路,因在中國文化的框架下,一個中國人,他的“身”必須為別人的“身”服務,構建出這樣一個“我對你好”的關係模式後,他的“心”才有存在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