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在北門裏那高居五層的樓角上,擠著三戶人的套間內,平凹將他擁有的6平米鬥室喚作了“靜虛村”。這瘦小的商州客,於編輯事務之餘,便在這窗前燈下開始了他的筆耕生涯。抬望眼可見終南餘雪,俯瞰去是古長安鍾鼓樓之顛滑動著的黎明與暮色。我常常去,一起海闊天空地說藝談文,聊到饑餓時,兩條光棍兒便用煤油爐煮了“揪片麵”,蘸了辣子醋吃。夜半,把酒喝成故鄉的月色,詩也對了一闕又一闕。正是這時候。賈平凹在泊於喧器市聲中的“靜虛村”,寫出了使他嶄露頭角的《滿月兒》。
待“靜虛村”主人有了愛妻嬌女,這個家室卻也是長安半邊月,商州月半邊。好不容易將妻女帶進城了,又因工作變遷,6平米的鬥室也失去了無奈,平凹在北郊鄉村租得廈房一間。鄉間門扇不鑲玻璃,沒法“設置牌匾”,他竟然入鄉隨俗,掛中堂一樣在土屋的牆上貼了赫赫三字,依舊沿用“靜虛村”。村,正是;靜虛,非也。遠離了市聲,擁抱了雞飛狗咬,且要挑水,糊牆,應酬鄉間紅白喜事,無異於一個村人了。我曾下決心遠遠地去過幾遭,觸到的是郊野鄉村泥土的氣味。平凹執意使靜虛村擴而大之,將這個村子更名於筆下,也喚“靜虛村”,作了不少短篇。也以此校正他的社會觀、藝術觀,創作達到了一個高潮期。依我淺識,這一階段的小說大多是他寫給擴而大之的“靜虛村”的。平凹客居於那土屋裏,耳濡目染,文章如同莊稼直接自泥土裏生長出來。
好了,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是住進南院門兩間半的套間了。我同子雍、張敏幾位幫助他喬遷,不等擺弄好物什,平凹先是神紙舞毫,書一幀“靜虛村”的“賈體”大字,貼上揩得透明的門扉。難得有了一角書屋,他極有興趣地讓那些委屈了許久的書冊站立起來,同樣有興趣地給那些漢罐、宋瓷梅瓶、古化石、唐三彩、秦俑、泥塑、維納斯、觀音、瓦當以及醜石、樹根、幹柳枝以恰到好處的一席之位。掛起了李世南的《達摩麵壁圖》,還有他自己的詩、書、畫、印,和一支古蕭。
又好在擺脫了為時七載的編輯生涯,做了專業作家。當他伏案疾書之餘,推窗品賞寂靜的庭院那株梧桐樹的顫動時,心的葉片才似乎泛起作為靜虛村主人的些許適意。
“夥!咋相?”其神情,透出他少有的滿足。他是在誇耀他的第三靜虛村。
滿“村”的苦澀的煙味,案頭一疊天書似的蠅頭小楷草稿,磨禿了舊式黑管金星筆,以及他充滿血絲的眼睛和疲憊的容顏,可以想見他正苦旅於一個斑駁的神秘的精神世界,蹀躞於一個理想中的靜虛村的無限之中。
平凹的為人、為文,勢必同這個被人褒貶不一的“靜虛村”字眼係在了一道兒,他究竟講求什麼呢?這執拗於藝術個性的靜虛村人啊!
我可能算是靜虛村的常客,也樂於作這靜虛村的觀賞者。許多次,我入迷地捕捉這藝術勞作場的靈氣,追索那一顆盡管已經熟識了的詩心。其一件件拙巧相間的物什,即就是一枚把玩的石頭的團塊,卻每每叫我馳思於鬥室外的更闊大的天地,陌生之感覺竟與日俱增。
不是亭,不是閣,不是樓,單一個“村”字,就使我足以臥遊他故園“棣花村”那一方土地了。秦嶺南坡的巨大的折皺與清油一樣透亮的江水之間,瓦舍的土坑與雜樹林子裏的小徑旁,有他的根須。他邁開怯生生的腳步,翻越隔開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的秦嶺,隻身出山闖入古都市,闖入當今文壇。苦苦的行旅,終是走出了潼關,蜚聲於文學之林。而靜虛村的書案前,站著的模特兒常常是棣花村周圍的天地萬物。
那—段日子,平凹的作品受到非議,創作心境也糟。久久地麵對著紙和筆,想著不如去自殺。理智使他重新振作了起來,雙腳邁出了盡管雅致卻也沉悶的靜虛村,浪跡於上百個棣花樹。鑽南山,劃柴筏,喝包穀酒,於居山落草中尋根溯本,滿商州踏識屬於自己的一塊文學領地。
歸來時,我在靜虛村看見他,竟變了人樣兒,結實得有點黑不溜秋了。平凹以從來未有的遊子之情,向我誇耀故鄉商州那塊地方的神奇和美麗:“這一回,遍走商洛各縣份,途中討吃要喝,遇客店便歇,真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把艱難受紮啦,也確實大開眼界哩!可算尋到根基了,光商州山地裏的空氣,就可以向全世界去出售!商州的人和事,夠我寫一輩子。”
於是,商州的兒子又在吃商州的奶,商州這塊僻遠的角落也因兒子的筆而名傳天下。他在處女小說集《山地筆記》自序中,稱自個兒為“山地的向導”,隨著他以商州為題材的長篇和中篇小說以及第列散文的陸續問世,可見這位誠實的向導的足蹤是越走越深了。他曾以勇氣十足的口氣與我交談過他的一種美妙的設想:“我想以商州這塊地方為透視點,來研究、分析、解剖中國農村的曆史發展、社會變革及生活變化,以一個角度來反映這個大千世界和人對這個大千世界的心聲。”
說到寫法上的問題,他說了:“老實講,咱不會結構大的情節,想步步為營推進,想盡一切辦法使調子拙樸一點,但卻控製不住節奏。”
“還是使作品盡量生活化,使所描繪的生活盡量作品化吧!”他甚至說得很抽象。
靜虛村的學子,藝術之思情是寄存在了商州的一個個棣花村裏的。生命屬於那裏,文命亦在那裏。
這也便常有客自故鄉來,使靜虛村主人不勝舒心。也便依照商州山野古俗,大塊吃肉,大杯飲酒,劃拳猜令,吟詠酒歌,每至夜半甚或達旦。文弱的平凹,竟添了與體質相反的豪氣。平凹的好酒好拳,以至被戲傳為“長安大喝”。其實,對飲者總怯火他不服輸的頑勁,和一戰到底的200%的自信。豈止是酒?
說到此,靜虛村備有一盤殘缺不全的象棋,很少下,如果偶爾想到下起來,但也會頑頭很大,其自信和不服輸與飲酒相當。這又豈止是棋?
從酒道、棋道,這又說到了平凹的詩、書、畫。曾在第一“靜虛村”裏,就有一本油印的《平凹詩畫》四處流傳。且說曾作為靜虛村書架“簾子”的那幀詩畫,上端為雲,下端為水,均呈弧圈狀,其間的彎月周圍,則題滿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