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筆下的高加林的命運悲劇,包容了諸多方麵的複雜因素,以至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的震動和情緒的共鳴。
在瑣碎的個人欲望中,竟勃動著極其廣博的現實精神的血脈。“這真是一顆奇異的果實,卻結在我們如此現實的生活之樹上。”
於是,從文學到電影到多種戲劇,被路遙稱之為他的親生兒子的高加林名聲大噪,特別是在青年讀者中幾乎無人不曉。
這時候的路遙,正處在與他筆下的青年朋友同樣的年齡,並且有著與他們相近似的個人經曆。從一定意義上看,他們是飽經人生風雨的路遙自己躁動不安而期待成熟的心靈記錄。
一些熱心的人們在執拗的尋找高加林的歸宿,路遙卻調轉筆鋒,逆時間的河流而上或順流直下,發表了《在困難的日子裏》、《黃葉在秋風中飄落》、《你怎麼也想不到》等中篇力作,在更為廣闊的時空領域裏繼續挖掘當代青年在城鄉環境兩極抉擇中的價值取向。
無疑,作家路遙也在他創作總體的選擇中,穩健地作著一次向長篇巨製靠近的艱難過渡。
其實是在《人生》轟動文壇之際,路遙就開始從生活、讀書、思想三方麵著手長篇小說的準備工作。
他對這部長篇的最基本的想法,就是寫普通人,而寫普通人就得通過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來體現。他覺得,一部作品的成敗,關鍵取決於作家對生活理解的深度和其藝術功力。
他已經寫的和將近要寫的,離不開那片生養他的貧瘠蒼涼而雄沉渾厚的土地。這是無法回避的選擇。
他以趨於成熟的更富人生哲理性寬容性的人生態度,以一顆可以溶化憎惡的愛心,審視著那片熱土和他的父老兄弟姐妹們。“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著淚水?因為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每一次踏上故土,他的心就不知不覺地濕潤了。他將調動他全部的生活感情和思想積累陶鑄一本書,並以此獻給他“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
在窯洞的土炕上,田間地頭,在古渡口,在集市上,在煤井下,在小城裏,路遙拜普通人為師,領悟人生的大境界。他在創造曆史和生活故事的人們中間流連忘返,甚至混入一群攬工漢當中去背石拉磚幹苦力。
路遙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自有另一種複雜,另一種智慧,另一種哲學的深奧,另一種行為的偉大。各種人的存在和生活方式,都有其人格的意義。
他們對千百年來無數的自然苦難和社會苦難,表現出非凡的承受力和頑強的生命力。古老的高原,在唱著憂傷而壯美的歌謠。
而積澱為路遙藝術心理氣質的正是信天遊這一民間音樂詩歌的藝術形式。
地域文化的熏陶也是不容選擇的。加上蘇俄文學巨匠的民族情感,法國現實主義大師的人的命運感,和他的陝北鄉黨柳青的時代與鄉土氣息,逐漸構成了路遙宏大深沉的藝術品格和才情特性。
在《平凡的世界》動筆之前,他潛心閱讀了從《戰爭與和平》等百餘部多卷體長篇巨著,分析作品結構,窺探作家匠心,設計自己所要建構的大廈。
他為了弄熟自己作品的時代背景,竟逐頁翻閱了十年間的幾種有關報刊資料,並作了重點筆錄。為了書中的百十餘人物的形象,他采訪搜集並琢磨了幾倍於此的生活原型。
當時的中國文壇,各種新的風格、流派、觀念、方法甚是熱鬧。路遙堅信自己所選擇的現實主義文學的巨大潛能與生命力。
他將嘔心瀝血,完成一部全景式地展現當代變革時期中國社會現實走向的廣闊畫卷和人生命運交響曲。
從1983年開始,路遙躲開了由《人生》的成功帶來的紅火,情願寂寞,像從文壇上隱退了似的消聲匿跡,不知去向。
他說過,不敢盲目陶醉,不敢羨慕安逸享樂,要強迫自己自找苦吃。
因為命中注定,他是個“受苦人”,一個不疲倦地尋找藝術高峰的腳夫。
經過幾年的醞釀準備,路遙於1985年秋天來到銅川陳家山煤礦,把自己關進一間小屋裏,開始寫書。
他像一個礦工,在心靈深處挖掘地火,盡管手中緊攥的隻是一支看去挺輕便的筆。其實,這是在燃燒自己。
他走入了他小說人物精神世界,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或憂愁或喜悅,或沮喪或激奮。
麵對筆下的人物,他能呆呆地坐上一天一夜,或者像一個困獸在屋裏來回踱步。時而他抱著頭趴在床上,像剛剛經受過什麼致命的撞擊。突然,他會急急地坐到桌前寫將起來,一發而不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