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悄悄流逝,他卻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分不清黃昏與拂曉。
貝多芬曾經陷入孤獨悲苦的深淵,把目光投向天空,從事謳歌生命的歡樂。而路遙如同遁入茫茫的沼澤地,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等於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稿紙上進行一場不為人所知的遠。
他先後輾轉於吳旗和延安楊家嶺、王家坪等地,寫完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突然有一天,從未有過任何病史的這條壯漢,竟口吐鮮血,暈倒在桌前。
桌子上靜靜地躺著他未寫完的《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書稿。
身體的危機幾乎麵臨全麵崩潰。路遙預感到,要完成他一生中這部也許是最長的著作,是不能有任何中斷的。如果在體力或情緒上有所擱淺,就可能失去作品渾然一體的氣韻,那將是無法彌合的。
他求救於榆林的一個老中醫,隻盼藥到病除。他吞下了一百多副中藥,似乎是臥薪嚐膽,也似乎是靈魂的煉丹。
似乎是在苦汁的滋養下,幾乎用100萬個細胞換取了100萬個沉甸甸的嚴正的漢字。100多本稿紙的書稿,摞起來跟他人差不多高了。
整整六年,幾乎每一日每一夜,他都沉浸在創作的熱情和痛苦煎熬之中。
也許是命運所致,路遙選擇了曾經寫出過《人生》的甘泉縣那座小山上的那間茅屋來完成《平凡的世界》最後十個章節。
他的右手突然痙攣得不聽使喚,隻好用毛巾墊著,顫抖地劃完了這部巨著的緊後一個句號。
大汗淋漓而疲憊不堪的路遙,像到達驛站的一個旅人,像將一料莊稼顆粒歸倉後的“受苦人”,駝著背,胡子麻茬,光著膀子站到久違了的鏡子前。
他的麵容突然變得秋天一樣老了。他不認識自己了。他的全部內髒像被挖空了,什麼也沒有了似的。
他不禁淚水滂沱,泣不成聲。
孤獨的勞作卻並不孤立,營造的是一個美的詩意的世界。
告別青春,也證明了青春。他感到了—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幸福和安慰。
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由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送了全書,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改編為14集同名電視連續劇。
曾以《人生》在中外聲名大震的路遙,又以《平凡的世界》引起了人們廣泛而強烈的關注。他收到了數以千計的讀者來信,人們“非常敬佩路遙對人類之愛的強烈追求”,稱“《平凡的世界》是—部非凡的作品”。
評論家們認為,在當代文學中,《平凡的世界》是為數不多的具備了史詩品格的長篇小說之一。它以宏大的文化視野,以十年間密集的重大曆史背景為契機,通過對黃土高原普通民眾生活方式、生存境況的真實描述,藝術地概括了當代社會的精神形態。
無疑,是一部充滿內在魅力和激情的現實主義力作。當初執意尋找《人生》中高加林歸宿的讀者在《平凡的世界》裏所品評到的是高加林形象延續和裂變了的孫少安、孫少平兄弟的命運。在新的社會關係中生長的一群人物,對於鄉村與城市乃到中國社會,都將在實踐和觀念以至心理上產生強大的幅射力。路遙在頒獎大會上說:“以偉大先驅茅盾先生命名的這個文學獎,它給作家帶來的不僅是榮譽,更重要的是責任。我們的責任不是為自己或少數人寫作,而且應該全心全意全力滿足廣大人民大眾的精神需要。”
“人民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我們棲息於它的枝頭,就會情不自禁地為此而歌唱。”
土地和普通人創造了故事,而後成為書中的故事。“書中的故事又回到了創造這些故事的人們中間。”
這是多麼奇妙的世界,多麼有意味的工作!
路遙經曆了一生中一次艱窘而光彩的跋涉,向青春投去深情的一瞥之後,坦然地步入了中年時代。
誠如梁實秋所言:“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
路遙在藝術勞作的苦心經營中品嚐著享受生活的滋味。
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路。
路遙麵前的路在伸延。依然那麼坎坷不平,遙遠複遙遠,似乎是一次沒有盡頭的旅程。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日於西安蓮湖
《文學報》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