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期盼可以浮動於災難之上的載體。
陝西省政府答複了,讓選好空投點,做好信號準備。
指揮部即研究由鄒文丁同體委聯係,賈天元準備信號,楊雲亭同民航站聯絡導航任務。一切,都準備停當了。人們,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生命,把希望的眸子頻頻投注於遠天,側耳聆聽著捕捉著飛機的轟鳴。
久久,安康的天空隻有雲和雨。
飛機,終於沒有到來。
而漢江高漲,一浪高過一浪,以猛獸般的血盆大口伸縮於城堤之沿,嘲弄似地挑釁著這個慌亂不堪的人的集聚地。整個安康城,在遞增著強化著同一聲音:告急!告急!!告急!!!
四時許。
李天成、鄒文丁從風雨裏巡查歸來,隨帶著公安處幹警和軍分區兩名步話機報務員,火急火燎地推開了指揮部所在的李長善辦公室。這陣子,李長善的電話應接不暇,使他憂心如焚,聲音也沙啞了。根據省上三點半的電話指示,由鄒文丁起草並主持廣播會,李天成親自發布第二號命令,要求加快群眾的轉移速度。同時,加強堵閘防漏,密切關注城堤的情況,讓老城撤出更多的群眾。
五點鍾。
李天成和童範伍看了水情和群眾撤離情況,回到指揮部時的麵容更顯嚴峻,一場不可幸免的厄難注定要臨頭了!
他們要李長善、彭光琪一同撤出即將淪陷的老城進行指揮,激奮中不無幾份沮懊的神情。李長善卻表示異議,他在這關鍵的時刻,以為縣上有責任考慮地區領導的安全問題,同時估計到老城還有三、四萬人尚未撤離,廣播站又難以轉移,大腦們都走了,由誰來組織群眾?
“我不能離開老城。”李長善說。
“我也不撤走,留在老城吧!”彭光琪挺身而出。
大水要淹龍王殿了!
做官人,難得受到過這般嚴峻的來自大自然的考核。如今被提拔的幹部,也難得有如此機會檢驗一下他的真正本事。
李長善與彭光琪堅持不走,並讓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張值選定了縣衛生局三樓辦公室作聯絡點,童範伍忙掏出本子記下了電話號碼。
“行署領導往哪裏轉移?”李長善問道。
“上縣招待所四樓、五樓。”李天成準備留在老城,堅持到底。
李長善說:“那裏沒有電話,最好還是上郵電大樓,通訊聯絡方便。”
“那也好。”李天成也曾想到這一點,便同意了。
分別時,也許緊緊相握,目光對視,不無慷慨悲歌之情;也許顧不上一握,匆匆告辭,也滿是莊嚴哀奮之態。上級與下級,下級與上級,在這樣的特定典型環境裏,一定沒有了那種庸俗不堪的假麵孔。他們各自的心態,被大自然的威脅塑造得真實而生動。
風雨正緊,安康城完全騷亂了。
李天成一行穿過敗兵般的逃生的人群,淌著水泊趕到了郵電大樓,與軍分區領導商定,即派報務員毛兆林前往縣委隨李長善工作,並確定了聯絡代號。
此間,為安全起見,李天成又讓童範伍再次通知縣委、人大、政府、政協領導和抗洪人員撤出老城。
李長善與縣委副書記但茂信接到通知,估摸了一下,眼前還有三萬人沒有撤出老城。倆人交換了看法,一致認為指揮部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撤退,並決定堅持在老城內繼續指揮群眾加快轉移。
但令人萬分遺憾的是,洪水進城的預見期至少從地區領導部門中午一點多的緊急會議至洪水襲來,足足有五、六個小時,卻由於缺乏最最起碼的報警係統,使安康城陷入一團混沌。甚至在地區領導要倫促撤離之際的五點多鍾,不少商店企業仍在營業上班,騷亂中仍有著很穩重的角角落落。
更為不解的是,影劇院五點四十分的《大鬧天宮》的電影票已經售出,後接防汛辦通知才退票停映的。
大鬧天空!而地上正演出著一幕更為悲烈的鬧劇,更為騷鬧的悲劇。
依然,有人在進行著甜密的婚嫁喜事,有人在杯盞聲中用醉狂的甕聲在吼叫著“高升高升!”有人在企慕著美好的事情,有人在謀劃著醜惡的勾當。
多少人,在無意識地進行著關於這個城的不同內容的最後一課,或是最後一頓晚餐。
他們不知被什麼東西蒙在了鼓裏,或者是紮緊了出口的麻袋裏,就要活活地被憋死,被含有氧與氫的液狀物質所扼殺。
五時以後,在迅猛上漲的洪峰麵前,許多許多善良的人們還是舍不得家裏的財物,拜物的意識在將他們拖往死亡的地獄。一些人在轉移中,還是那麼一步三回頭,三步一徘徊,回首死亡的跟蹤,步子卻麻木似地滯呆不前。
公安幹警報告,有壞人乘災打劫。罪惡的劣種啊!水禍的降臨,而正合他們的心意,興哉樂哉,大打出手了。
這曆史性哲理性的一瞬,人間的萬千事象便無一遮掩地顯現而出。真的、善的、美的,假的、醜的、惡的,都以為這是他們的舞台。還說什麼水有情無情,天有情無情,而人!人的有情無情,在群體的自身起著怎樣的綜合作用呢?
城堤口又有告急!該處閘門滲漏量不斷增加,水泄不止,情況危急之極。李長善與但茂信商量後,淌著蓋過腳踩的雨水闖到了廣播站,發布最後一道命令。
此刻,正值六時。
“我是安康縣長!大家要丟掉壇壇罐罐!洪水就要進城了!快逃命吧,快逃命哇!”
李長善的帶著幾份哭音的沙啞嗓子,回蕩在雨幕裏。有人聽著撒開了腿腳,舍弄了物什;有人聽著,隻是流淚。
“七點以前,必須堅決、全部撤出老城!洪水要進城啦!丟掉一切壇壇罐罐!我是安康縣長李長善!洪水要進城啦!”
安康城這條船,要翻了,翻了。
忘倦的李長善,踩著街道上盈尺深的水,返回縣政府指揮部辦公室。
這時,田光智、張玉軒也來到縣府。當他們得知李天成已去郵電大樓時,內心有一種如焚的顫栗。
彭光琪告訴了李天成的電話號碼,田光智即問李長善:“你們不轉移咋辦?”
“上三、四樓。”李長善答道。
“我們向郵電大樓轉移,有事電話聯係。”田光智說罷,即去彙合李天成,淌水靠近了郵電大樓。
他們剛剛分手不久,忽見黯淡下來的天幕東部有幾道刺眼的弧光劃過城區的上空,映照於洪水開始吞食的街市的每一處物麵上。接著,山崩地裂似的巨響轟然而起,震顫著安康城錯亂了的神經。是地震嗎?是要天翻地複了嗎?閃電與雷鳴的交錯效果,直攪得螞蟻般的逃生的入群為之暈旋。然後,是衝天而起的熊熊大火,魔鬼似的旋舞著猙獰的麵孔。天雨、地水、大火,相生相克,搏殺廝打,一時間,控製了危難當頭的逃生的人們。
是電石廠爆炸了!
安康城的心也爆炸了!
電話鈴聲喚醒了被爆炸聲震得滯呆了的李長善,是城建局副局長鄒景中打來的告急電話。鄒景中急促地呼籲道:
“東堤外的洪水,差兩米就是平堤,喇叭洞已失靈,是否關閘?”
李長善似乎不加考慮地答道:“立即關閘!東堤上的抗洪人員在情況緊急時,上市政公司維修隊的四樓。”
地區建委副主任何建生也電話告急:“小北門是城堤最低處,河水差一米就要平堤了!請調部隊壘草袋禦水!”
“安康無部隊可調動,看來,洪水淹城已無法避免……”李長善無力地回答著,象一個失意的將軍,悲涼地長歎了一口氣,重重地放下了電話,軟癱在椅子上。
這時候,電燈熄滅了。
這座擁有一百一十多年壽命的城市,它的生命之火,蠟燭一樣熄滅了。
剛剛還是萬家燈火的城,瞬息問一團漆黑,地獄一樣可怕,死城一樣恐怖。
唯有的火光,是占領著每一處高高低低地麵的洪水上,自電石廠漂浮來的正在燃燒的木料,順流起伏,閃閃爍爍,鬼火的眼睛一樣詭秘。
還有,人的生命的火光,那一聲疊一聲的“救命”聲,在淒婉地悲烈地燃燒著生存的希望。
隻有洪水,浩浩然地橫掃而過,按照地表的平衡角度呼呼喇喇地漫流過去。
房屋在倒塌,人象小蟲似地被灌湯,車輛玩具似地被掀翻,一切一切,在漢江這條發怒的巨龍麵前都顯得那麼渺小、可憐,被輕而易舉的動作所滅亡。拴龍的韁繩,那個可敬的堤,被撕斷了,被掀倒了啊!
洪水,也毫不認門麵的漫進了安康縣政府的大院。隻聽洪峰狂吼,和房屋牆壁的倒塌聲,後院已湧撲過來一丈高的水頭。
指揮部的門裏湧入水來,是來占領最高司令部,活捉總指揮來的嗎?傾刻間,水在看漲,埋了桌子腿,要浮起叮吟作響的指揮工具電話機了。
李長善一聲驚呼,提上文件袋怪聲呐喊著後院的人趕快上樓。留在這裏的胡佩鄉、彭光琪和李長善、毛兆林剛登上二樓,一樓隨即被洪水占據,並窮追上來。
不足半小時,二樓也很快上水。
當安康城的這些大腦們走上三樓衛生局的辦公室時,頃刻間隻聽城內一片呼救聲。
“救命啊……”
“救人哪……”
那是呐喊。那是嚎陶大哭。那是淚水的聲音。那是希望與絕望交織的一支悲烈的交響。
那是老人的呼聲。那是少女的哀鳴。那是孩子的啼叫。那是一切有血有肉的生命的呼喚。
“救命啊……”
“救人哪……”
一個城在哭。一片陽光與月光在哭。一塊土地在為它的不甘淪陷而捶胸頓足。一個歲月的美好的記憶在為它的失落而啜泣。
一個真理在嗚咽。一個莊嚴的生活命題在抽搐。—個時間與空間的交合體在為它那深邃而神聖的尊嚴而痛楚。
這大自然的惡作劇!這不僅僅屬於大自然的造化啊!
整個世界都在運行,唯有這塊不足郵票大小的安康城要化為一片廢墟,與外部的天地拉開一個天壤之別的距離,該是多麼地不幸!
這一切,也許當事者意會得更深更廣,也許在眼前什麼也看不清,隻知道被水所殺、所追、所困、所扼,也許隻有一片空白。
麵臨此狀,李長善和他的同事們,隻能用步話機與軍分區、郵電大樓的上級們取得聯係。他們可想而知,天塌啦!太陽殞落啦!世界凝固啦!
剛才上樓的時候,汪武斌說忘記什麼重要東西回辦公室去拿,隻差三步兩步,就被水扼在屋裏出不得門,又被水托上屋頂。多虧他識水性,在屋頂上捅了個洞子鑽到屋脊之上。
李長善幾個看見了房背上的汪武斌,忙用繩子拴住輪胎,才將他救上三樓。
回想起來,實在後怕,李長善覺得險些葬身魚腹了。但他又有一個奇怪的念頭,麵臨如此慘狀,簡直無地自容,作為一縣之長,活著倒並不是痛快事情。
這時,青年司機張文明,和朱正全的小兒子朱守軍等,奮力把原人大主任崔錦義夫婦救上樓。
接著,大家動手用木板、木材和乒乓球案子搭成橋梯,將縣委、縣人大、縣政府三個大樓連接起來。
連接起來,就組成一個風雨同舟的群體。
連接起來,就是一個多種意義上的橋梯。
災難之上的人啊,需要橋,去橫渡苦海。
一時間。鄒文丁、但茂信、徐建成、王啟宙等及附近街道居民,陸續轉移到了這連接起來的樓頂上來。
被洪水驅逐到這裏的有四百多人。
在數十處這樣的樓頂上及木排子上,固定的與漂泊的物體上,約有兩萬多人被洪水死死地困住了。風雨,還是那麼槍林彈雨似地張狂。
其實,也可以是困守,似乎擠到了方舟上。
公元一九八三年七月三十一日,這個墨黑的夜,有兩萬多安康人在汪洋中的一個個小島上困守天亮。
而小島會不會被滅頂,每一個人都不會有把握。因為,水位依然在上漲,水神又那麼奇秘莫測。他仍也許悲觀地想像,暴戾的洪水會吞噬了所剩餘的那麼一點僥幸的生的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