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安康老城陷入汪洋之中的時刻,在江岸金川街西頭的一座露出水麵的樓頂上,水文站測工馬世林正手執一把菜刀,在磚牆上刻記著洪水的蹤跡。
他以職業性的頭腦懂得,狂風暴雨中的江水在以每小時0.75米上升的含義。在洪水翻越河堤,湧入街道,從而危及觀測樓時,他是一邊觀測水位,一邊幫其他同誌把沙樣、儀器移上二樓和樓頂的。
猛烈上漲的洪水,竟將原來的水尺設置完全淹沒了。他取一塊水尺釘在磚牆上,即刻又被埋沒。再接一塊,又被沒頂。就再接一塊,還是應付不及洪水上漲的水平線。這便以磚牆為水尺,用菜刀刻記水痕了。
原始的鐵器,在深深鐫刻現代水文科學的恥字。
這時,觀測樓也淪為汪洋中的小島。當馬世林從一樓、二樓爬上樓頂時,橫跨江麵的鋼絲繩主索已被水踩在腳下,柴草、被褥和其他漂浮物以及觀測站的木船、鐵船,緊緊糾纏住了這條鋼索。風浪的衝擊,使承受巨大拉力的鋼索求救似的擺動著江岸上的鋼支架。終於,鋼索斷裂了,鋼支架倒塌了。這個弱小身軀的測工,在風雨裏,在洪水包剿下,記錄著每一刻的罪惡的水痕。
直至洪水距樓頂一米五高了,觀測樓無疑要被埋沒的當兒,高世林才深深刻下最後一道水痕,跳上前來接他的小船,悵悵地離去了。
水再凶猛,卻不能衝刷掉那一道道帶有原始意味的刻記。
電業局五裏供電所的所長和一位副班長,為了使成千上萬群眾安全撤離,冒險關閉電閘,而壯烈犧牲了。
縣農業局副局長唐榮生,本來是因患病在安全地帶的新城家中休息的,卻被水情預報攪得心不安,不顧妻子勸說,毅然下老城轉移機關群眾和資料、儀器。
洪水要進城了,他仍挨個催促大家先撤,一直看著局裏的同誌們全部撤離了,才最後一個離開局機關。
唐榮生剛出大門,從大橋方向撲來的洪水就將他和前麵幾位同誌打翻了。這便你拉我,我拽你,在激浪中向商業局大樓靠攏。誰知剛挨近樓下,東堤決口的惡浪又凶猛湧來,兩股水頭夾擊,封住了商業局大樓的門道。在這一刹那,前麵幾位從水中爬上了樓梯,踩上了生之岸,他卻同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小吳,被洪水吞食,走進了死之門。
生與死,就是那麼一步之差。或者前一步,或者後一步,便是它的界碑。人們在從死亡線上向安全島上遷徙,唐榮生卻要從安全島上闖入死亡之地,生,對於他絕非是自個一人的希求。
行署文化局的幹部石進軍,完全可以免於一死,他卻要在洪水湧入老城後第三次回城去,搶救鄰居聞明珍一家人。已經將這一家四口帶到了影劇院門口,爬上了一輛汽車,卻遇到決堤的大水撲了過來,掀翻了汽車,石進軍和同車的三十多人便慘叫著被洪水卷走了。聞明珍的姐姐聞明琴,在被水衝到西堤時抓住了樹梢而幸免於難,救他們的石進軍和其他人卻未能生還。
這可愛的小夥子,連自己的電視機都顧不上拿走,卻幾次歸城救人,以自己的生命挽取了另一條生命,這又是為什麼?
洪水進城時,居民蜂湧而過地區公安處的門前。公安戰士王連瓊背著槍支,保護著擋案的安全轉移,釘子一樣站在門口值勤。
水決東堤,濁浪咆哮,他沒有動。
一丈高的浪頭打來,將他打倒了。
他從水裏頑強地站起來,和七個隨水漂來的人挽在一起,攀上了一棵大榆樹。榆樹在浪中搖擺,傾斜了,倒下了,王連瓊同棲於樹上的人們全落入水中。
這位癡情的戰土,是用於緊攥著那支槍杆與生告別的。
地區建安公司機關食堂的女炊事員譚盛存也癡情得很,洪水要進城了,她還堅守崗位,為抗洪救災的人們做飯蒸饃。水進城了,她才匆匆回家去看,剛進屋就被洪水吞沒了。
她是丈夫先她而去的苦命女人。
她是兩個十歲左右孩子的母親。
她死了。
另一位她,是東城辦事處東關片黨支部書記翁同英。她的權限範圍不是一個灶房,而是包括東正街、西正街、丁字街等五個居委會。近日裏,她晝夜奔忙於抗洪第一線。今天,她見河水愈漲愈高,來回多少次地在街道上呼喊,動員居民撤離,組織群眾搬水。
當這裏的最後一批群眾安全撤離,她才回到自己家,急忙將老母親扶上已經漂浮起來的小木排。東堤決口,木排在時沉時浮,顛波於惡浪裏。這時,隔壁楊老二的兒子乘坐的小排子被水衝毀,在濁流中掙紮。她竟將自已家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在黑暗中,憑借微弱的手電光把落水青年救上排子。
可謂風雨同舟。事情卻不遂人願,排子被惡浪擊毀,一家人相繼落入水中。被救起的青年爬上樹,去拉他的救命恩人,救人的人卻很快沉沒於水底了。
呼喚,沒有回音。
她一家五口人,隻有兩個孩兒幸存於世。
她死了,同她的老母親,還有丈夫、弟弟。
她的死,換取了被她組織撤離的二百多戶計六百多人的生命。
一隻膀子的南正街居委會文書馬吉堯,當洪水襲來時,她扶老攜幼,組織群眾轉移。當她最後剛剛把四十多個群眾轉移到房頂後,自己卻以身殉職。
她,她,她們,有怎樣一顆母愛的聖心!
另一位獨臂的男人,縣合作綜合商店主任陳兆炳,用僅有的一隻胳臂是怎樣救出四條雙臂俱全的生命呢?
洪水已經湧入城內,住在培新街的成立隨、成立平弟兄倆和黃光西、徐招蓮夫婦依靠著木排尋找生路。當木排漂到小學校的售貨亭時,一股大浪卷來,他們被打散了。繼而掙紮著爬上小學校舊樓二樓上,洪水卻尾追而至,很快要沒了二樓的教室屋頂。四個不會遊泳的人,被水托起來,腦袋伸在了最高一層窗子外,拚死呼喊“救命呀!”
有呼救即有回應。窗前的不遠處有一根繩索自空而降,似乎是上帝垂落的一條命係。
成立平抓住繩索,三搖兩晃,就被高高地吊了上去。樓頂上抓著繩索另一頭的,是一位獨臂老人。
成立平感恩不盡,“撲嗵”一聲跪在獨臂人麵前。
“這是啥時候,趕緊救人!”獨臂老人說。
接著,獨臂人和成立平拽繩揪衣服地把其餘三個人拉上樓頂。
樓頂也不是太平之地,洪水在一寸寸向上爬來,威脅著逃到這裏求生的二十多條生命。獨臂人不顧家人,穩定大夥情緒,和小學校新樓上的避水者聯係,兩邊用繩索拉成了“空中天橋”,把二十多個人一一轉移到更高的新樓上去。
獨臂。繩索,天橋,在大自然的水災麵前顯示著人的生存之間的關聯。對於被救命者,生命之路,便是這獨臂,繩索與天橋。人的群體的凝聚力,正是在這一時刻,具有了典型的意味。
人與人之間,需要這樣的繩索與天橋。不僅僅在生命垂危的時候。
縣糖業煙酒公司業務殷長尉創飛,帶病參加第一線的抗洪搶險,在洪水衝垮煙垛時,喊開了其他同誌,而自己卻被煙垛壓入水裏而身亡。
生與死,死與生,這古老的話題於洪水襲來之際,在人們的心靈深層激起的波痕,有誰能象文水測工馬世林那樣刻記下它的蹤跡呢?
它是一種難以刻記的波痕。
它需要電腦或者更現代化的儀器才能予以標記。
它同樣具備水文資料一樣的價值。應該說,它是超越整個時代的。
也就在昨天,三十日上午九點的時候,縣廣播站站長張培祥曾接到縣長李長善的指令,其中一件事就是要電視記者克服一切困難,拍製抗洪錄像。
使張培祥頭疼的是,電視攝像人員因公出差了,地縣再也難尋這類專門人才與器材。他突然想起了水電三局的葉沛華,是完全可以勝任的。眼下水情險惡,請葉沛華從江北高地到發發可危的老城來幫忙,能如願嗎?
張培祥思謀著,找到地區群眾藝術館副館長邱永錫,兩人一同前去懇請。
操著廣西口音的葉沛華,熱情招呼客人,出乎意料地應邀了。他匆忙吃完—碗飯,說徒弟朱慶茂一時不在身旁,便帶著十七歲的獨生兒子葉軍出了門。
下午兩點的樣子,他們乘車馳過騷動的漢江大橋,來到汪洋一片的西關。在大雨裏,葉沛華與他的鏡頭一齊睜大了眼睛,搶拍居民區被淹的情形。
時間的流逝,情形在變遷,一幕幕的水災實況卻永遠地凝注在了有曆史意義的膠片上。
西關街道已淪為河床,人們被水驅逐到了街旁的房頂上。有人在逃命,有人在救命,有人在為失去的家舍嚎哭。其情其狀,都在攝像機的視線之內。
張培祥一手打傘,一手緊抓住葉沛華的褲帶,怕他腳下一個閃失,會被江水所吞沒。此時,水已沒了河街,江水就要切斷南北兩岸的通道了。一個浪頭,就可以平了橋麵。橋兩頭也已戒嚴,劃出了生死之界。老城裏水深沒膝,隨時即可沒腰、沒頂,而江北則居高臨下,安然無恙。作為葉沛華個人,確也是回頭是岸。他卻沒有這個意思,帶著兒子,同張培祥等人一起扛著攝像機,如遏浪的飛舟,涉入老城的深處。
廣播已經響了一天了。這一天,它是安康城最權威的角色。張培樣記著李天成的命令:“堅持廣播!廣播到不能廣播的時候為止。堅持到不能堅持的的候為止!”他這位播音員出身的有著圓潤嗓音的文氣人,一下子成了敢死隊的精壯漢子。
七時許,廣播站周圍已是汪洋,而廣播依然在以急促的語調在緊催著未撤出城的人們。
葉沛華等人趕天黑也撤到這裏來,為迎接晚上的洪水準備閃光燈和備用的膠片。地區藝術館搞攝影的一個小夥子,涉水回館去取東西,不料水已湧進藝術館大院,他隻搶了一條氣勢褥子,伏水回到了廣播站。
斷電的時候,廣播的聲音也好象被誰扼住了喉嚨而嘎然終止。沒有光亮,也沒有了聲響,一片亂烘烘的世界。張培祥立即組織啟動自備的發電機,少許工夫,帶著慰藉成份的真切的催促之音,又回環於正在撤離的人們的耳際,飄散在城區的市井街巷裏。
不足二十分鍾,特大洪峰終於按倒了城堤,驚濤裂岸,虎嘯龍吼,衝擊波如颶風掠過城街,之後便是陰森森的濁浪聲。
頓時,再也沒有那從安康城胸腔裏發出的廣播的聲響了。
洪水將人們趕上了二樓,又趕上了樓頂。水在漲,要漲多高?不知道。每分鍾,就有樓房的一層磚被浸沒。張培樣冷靜地細點了人數,主人客人黑壓壓一片,共九十六人。眼下,這批人是無論如何也撤不出去了。而這座二層小樓修造質量很差,萬一樓房坍塌,或是大水漲上樓頂,這九十六條生命就完了。他從眾人的目光裏,認識了自己的身份。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是靠自己,靠這個群體,尋找一條生路吧!
他同大家商議,要快點把樓邊隨水漂起來的一堆杉木椽子綁成木排,萬一發生不測,這便是救生船。更要緊的,是先將葉沛華和那些珍貴的電視資料送出去。
好漢子郭幫禮、朱榮新站了出來,要求下水去綁紮木排。張培祥看到夜黑如麻,水大浪惡,很不放心,再三叮嚀過,才讓他倆下了水。
幾支手電的光柱投向水麵,人們把電線割斷,扔了下去,以期將零散的椽子構製成—個整體的排子,那可以劃抵生之岸的方舟。
一個城的船翻了,一個小船在誕生。
三幾個小時之後,兩條漢子終於在冷冰冰的水中捆綁起了八十六根杉木椽子組成的小排。這是九十六條生命的方舟,九十六個希望並作的載體。
張培祥將大夥招呼進了樓頂的幾間戴帽房子裏,嚴肅地布置轉移的準備工作。人們在靜靜地聽著,而孩子們卻不諳世事地沉入了夢裏。
人群中,除葉沛華和兒子葉軍及後來趕到的徒弟朱慶茂,還有一位客人,就是省新聞圖片社攝影記者胡武功,他也是在緊張的拍攝過程中,被洪水趕到廣播站的。
葉沛華雖然在講笑話,心裏卻沉重得很。他每隔十五分鍾出去查一下水情,是舍不得那比生命更有價值的十二分鍾的電視資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