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紀錄,當屬於以後的安康城。一旦水沒樓頂,人死了,要讓這些曆史資料活下去。
他們扯了床單,把攝影機和拍好的膠片包了又包,裹了又裹,然後想著或設法送出去,或捆在牢固—的地方,那高高的鐵於子上,交給複生的安康城。他們擺弄著它們,象是作別,象是奉獻,一種神聖而傷感的禮儀。
洪水水麵距離樓頂隻有五十公分,還在上漲的水線在威脅著這裏的人們。
他們,也如同用菜刀在磚牆上刻記水痕的水文測工,如同四百年前蜀河上的摩崖石刻的水痕紀錄者,在為曆史作證,為安康城的陸沉唱挽,更為當今的這一塊土地畫像。
用現代化的儀器,現代的人的高尚品行。
“誰退後,誰就是逃跑!”
上午,安康縣公安局長老屈在作動員時這樣吼叫著,儼然一副軍人的氣度。
之後,他便驅動警車,顛顛簸簸,濺泥飛浪,沿漢江城堤踏探水情。在外麵要指揮他的士兵們救人跑水,裏麵要轉移檔案,轉移人犯,前線後營都吃緊了。
水進城時,他正在機關樓下組織犯人用沙袋堵門,卻沒有攔住幾丈高的水頭,忙帶犯人上了樓,搭起十幾塊板子營救漂流來的群眾。
公安局長與他的犯人,此時是同心的。
被派往西關組織群眾撤離的民警李安飛,可謂一員虎將。下午三時許,猛漲的洪水已漫了西關。他泅水營救落難群眾,回應著呼喚。
一個剛被他救上來的婦女哭訴說:“警察同誌救命啊!我婆婆和父親還被洪水圍在家裏。”
他二話沒說,就又要下水,卻被另一個被他救上來的人攔住了,說前邊水惡浪險,太危險,去不得的。
他推開攔擋者,象紅了眼的猛士,躍入水中了。他用繩子、電纜線、木料、木排子,先後兩次救出十一個危難群眾。
猛水將群眾逼到了房頂上,那呼救聲象刀子剜著他的心。他找來救生圈跳入水中,卻因洪水流速太大,兩次都被惡浪打回。他急了,抓住一根繩索泅渡激流,越過房脊,救出了八名群眾。
剛返回原處,見一聾啞人嗚哩哇啦叫喚著,掙紮於水中的電線杆上,又泅水過去,救他脫險。
墨黑的水麵上,有一片呼救聲隱隱傳來,是從堤外一座房頂上發出的。李安飛又同民警李明江再度下水,用繩索搭成浮橋,把房上的六名群眾救上西堤。壓過來的巨浪,已翻過西堤二尺高,他們隨時都可能被吞入水中。他們便手挽手,摸索著堤上的欄杆,一步步艱難前行。平時隻需幾分鍾的路,竟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脫離險境。
他又聽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的哭聲,遊過去。
他又聽到一位老人和婦女的嚎叫,是在電線杆上,毅然撥開擋路的漂浮物,用撈起的一塊板子作浮橋,翻過房頂,前去解救。被救出的婦女衣服已全撕爛,不能掩體,他忙脫下警服給她穿上。
就在李安飛從屋頂返回堤上時,屋頂突然倒塌,他掉入了水裏,被木頭、磚瓦砸破了頭,昏迷了過去。
他是該歇一會了,連續於生死線上博擊了二十多個小時,救出了三十六條生命。上帝是不會讓他死去的。
他自小是個愛打架惹禍的調皮鬼,工作後六年間調動了五次,論作為平平如也。卻於滄海橫流中,方見得英雄本色。
嗚呼,安得猛士兮!
在東堤上,中午十二時就開始組織搬遷。民警們催促人們,敬老院的人在看電視消遣,還倚老賣老,說民國,道清朝,不信發水的。有的人,並不理解民警的心。你急得跺腳,他卻懶散得提不起來。
水就要撲來了,三千多人還滯留在東堤外。有的人們仍磨磨蹭蹭,好象是為民警們轉移似的。無奈,氣得要發瘋的公安局副局長徐業春即命令民警,端起了槍,上起了刺刀。麵對一群懷土情深兼以愚頑不化的人們,象對待敵人。是要唬一下他們,有人卻不依了:
“你是人民的警察,這樣欺負人民,象國民黨!”
噓!“人民”,可惜了這個偉大的字眼兒。
人民警察,硬是用槍刺逼迫這些人們上到了高堤上,象押解一群囚犯,卻是群重熱土的善良人。
洪水撲天蓋地而來,剛剛離開的低凹地頓時淪為死境。方才以“人民”自稱的一些人們,竟又率真地嚎哭起來,要給用槍刺逼迫他們的人下跪了。
“真是人民的好警察,救命恩人啊!”
見了棺材才落淚。
幹警們先後轉遷兩萬餘人,僅東堤外就四千五百多人。金川街一萬多人,僅有一個瘋子因鎖在家中,被活活淹死。他是瘋子,死得更是悲慘之極,不可言狀。
縣公安局政保股副膠長鄭慶友。在洪水漫過東堤後,過家門而不入,置家人財產不顧。扶老攜幼,涉水往返,先後八次將五十餘名群眾護送到了安全地帶。
當他最後一次返回東堤朝陽門時,水已沒膝,衝力很大,一瞬間就可能被衝入堤內的深淵。可還有十多名群眾在死亡線上期待轉移,他艱難地涉水前行,同交警高緒清一道,從浪裏挽扶著兩名婦女,憑借微光中可見的一排電杆作行標,挪動步子。
行至抽水站,電石廠爆炸了。火光衝天,震動堤壩,被救的婦女驚惶得兩腿發軟。他冷靜地說:“隻要我不死,你們就能活著!”
兩個被救的婦女,終是被送到了南端的安全處。鄭慶友又返回時,行不多遠,發現一人被洪水圍困在堤內漂浮的油氈房頂上,搖搖欲墜。他立即從堤上順下坡路涉而去,將自己的救生圈拋給落難者,並指揮一隻橡皮船救出去。死與活,是彼此相依的。死與活,有時成了轉讓。他又涉水前往新城北門,叫住劃著木排的馬連民,到新城旅社、安運司樓房等處搭救落難者。就那麼一隻僅用三根木料捆紮的木排,如三個“人”字的“眾”字,以每次三至四人的負荷,鄭慶友同馬連民、王小紅等人,先後八次從被洪水包圍的建築物上營救出三十多名群眾。一次,木排一頭被衝散,他落入水中,連喝了幾口渾水。
在公安局機關內,還有百十名犯人未能及時轉移出去。局長老屈的訓話斬釘截鐵:
“誰逃跑。當下就打死準!”
女幹警候運仕,丟下家中八十五歲高齡的老母,承擔著看管女犯的重任。她同其他同誌,在大水湧來之際,將一百多名人犯從一個直徑不到一平方米的天窗押到樓頂。
幾個死囚,被戴上了拷子。
武警們全部武裝,站在樓頂四周,注視著一雙雙同樣惶恐的眼睛。
拐賣人口犯董誌祥,六十歲的老嫗了,正在發燒,吃藥又不見效。候運仕叫來幾個年輕的女犯,脫下外衣給老女犯披上。被收審的羅發秀,把棉衣讓給老女犯穿。
雨在澆,水在吼。這個樓頂上,呈現一種異樣的氣氛。更多的,卻是與水的相持。
有犯人大哭起來,念叨家中老小可否安全。
有犯人大鬧起來,訴說自己無罪,卻要被水淹死了。
有犯人下水紮木排,救上來了幾位漂浮來的落水的好人。
犯人,也是人。要救他們免於水禍,又要防他們趁水禍作亂。有犯人,在大水麵前呈顯出善的本性。
人與人,人與水,矛盾交錯的公安局樓頂的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在演出怎樣一幕活劇!
安康城的衛士,在履行自己神聖的使命。
他們的愛與恨,於人,於水,於這個死牢一樣的夜,進發出鮮明的個性與深切的情份。
這突然襲來的洪水,使成千上萬人直麵生死交關。沒有更多思考的工夫。沒有更多歎息的機會,厄運需要每一人作出道德的、倫理的、品格的斷然抉擇。真假之別,善惡之分,美醜之界,於這一絕妙精微的片刻,都在每一人的心靈裏昭然若揭。悴不及防的天災,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內部天地的解剖場,同樣有無形的無影燈在窺探著,攝取著,從而展示給這個大千世界。
有這樣的父子,兒子將老父推上漂浮物,自個兒在水裏推動載體,徐徐向岸邊前行。人說是“養兒防老”,這卻是“養兒防水”,老父得救了,兒子行了孝心。
也有這樣的父子,兒子撿了隻輪胎,自個兒先上去,劃走了,撇下父親在身後水中呼救。
有這樣的夫妻,在於洪水拚搏中,雙雙你我牽連,在地為連理枝,在天為比翼鳥,死活不分離。或是一起活下來,或是一起死了。
也有這樣的夫妻,雙雙泅水,突然接任了上帝扔來的一塊木板子,丈夫先抱住了,便順水劃去而扔下了妻子。或者,丈夫活了,妻子死了;或者,妻子又抱住一棵樹活下來,丈夫反而沉入水底。
父子如何情深,夫妻如何恩長,在隻有一個人能夠活下去的機會裏,諸種關係的人卻作出了本性的抉擇。把對方的生命看作比自己的生命完全同等重要者有之,而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對方更重要者也同樣存在。
一位母親在堤上發瘋般地呼號,木排上的兒子從視線內的江麵上消失了。兒子,同樣看不見了堤上的白發蒼蒼的老母。母親如果不是被人拉住,她非跳江去迫兒子不可。
兒子漂泊於江心,想著一個浪頭就可以使他下長江了。有什麼辦法,隻有無聲的哭泣。
誰知道,未到地獄,卻見地獄之境,似乎是一個萬分恐怖的惡夢。
一隻隻老鼠,因為水灌了屋子而爬上屋頂,水又淹了屋頂而跳上電杆,電杆最後也被沒頂了,隻好沿電線爬行,爾後跳入江麵的漂浮物上。幸而看到了小夥子的木排,“吱吱吱”地聲聲呼喚,便一齊躍到它們的主人兼敵人的人的排子上來。
小夥子驚了,可憐它們,也可恨它們,直被這些小動物圍得插不住腳了。
它們,在生死之際也要依賴於人嗎?
小夥子撿起竹杆,怎麼趕也趕不開。這群比洪水還要可惡的魔鬼,睜著滴溜溜的恐懼的小眼睛,機警而敏捷地竄動在木排上。
真見鬼!原以為是條粗繩,可以拉住了,套在漂浮的大屋架上求生,漂近了,卻是一條大蛇,高昂著頭,顫動著信子,擺著尾巴要上小夥子的排子了。
他最怕蛇,一急之下,躍上了漂過來的大屋架,又順木頭爬過去,躲開了這不屬於人的群體的世界。好險,他終於拉住一棵大樹的枝梢,有劃船人伸來撐篙,他得救了。
他這時才哭出聲來,去呼喚母親。
生命現象,在這罕見的厄運操縱下,是一個多麼富有理智特征的主題。
淪為洪水這天然之物的俘虜,人,卻有不少為本體之外的物什而以生換死。
有人已逃上生之岸,突然記起了命根子的祖傳家寶或現代金錢的那一綹存折,複入家中,鋌而走險,而為之喪命了。
有人腰裏別了錢,被水漂遊著,生死難卜,卻想用金錢買生,呼號著:
“誰把我救上去,我腰裏別的三幹塊錢,錢,給誰分一半。”
臨死了,也不忍用全部的私有錢財換自己一條命。可謂“愛財如命”。
有人聽見了,沒去救。很快,他沉入了水底。
有人除了人在,就是懷裏抱著的那疊鈔票,坐在樓頂上的大雨裏。突然一驚,用手電筒看看,錢不在了,而號陶大哭起來。
窮怕了的人們啊!有時會糊塗到隻要丟了窮,似乎丟了命也可以。因為對商品和貨幣的某種拜物意識,而舍棄生命本身,是多麼遺憾。
洪水依然在安康城中肆虐,凡有血有肉的生命都期望方舟,呼喚生命之岸。
樓頂上的人們,憂心仲仲。浸泡在水中的人們,仍在呼喚救命,在生死線上掙紮。
有的牛、羊、豬、狗、雞、鳥隨主人移到了安全處;有的則屬於強者或幸運者,在屋脊上獲生;更多的,順水漂流,不免一死。
昆蟲,飛禽,各從其類,生滅有別。
樹木,無管是成材樹,還是果木樹,或者是風景樹,都以方位、機遇、植根、樹冠等等多種因素,或存或亡,可以選擇而不容選擇。
參天大樹,因不幸連根拔起,即使根紮得極深而未免,卻在水中作舟作橋,賜恩於難中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