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這個事件讓人感到,無論是鄉紳還是地方官,對於朝廷的事業都漠不關心。防營士兵抓捕沒有辮子的學生,從維護清王朝統治來看無疑是天經地義的,具有完全的“正當性”,但是,這個行動卻遭到了鄉紳的堅決抵製,而作為朝廷命官的知縣卻也不問“是非”,一味和稀泥,屁股明顯坐在了鄉紳一邊。其實,無論鄉紳還是知縣都根本沒有同情革命的跡象,他們能這麼做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自己事業的關注。那個鄉紳似乎根本沒有考慮過那個學生是否可能真的是革命黨,以及這樣的公然“包庇”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大膽妄為”到了連一丁點起碼的政治上的顧慮都沒有了。對他來說,學堂是他的事業,而這個事業從來都是神聖而清正的,區區大兵敢到學堂騷擾,首先是傷了他的臉麵,為了維護學堂的神聖地位,尤其是為了維護他的臉麵,必須采取強硬手段回擊。而那個哨官居然敢在席間撕破臉皮吵鬧,一個武職的芝麻官膽敢如此放肆,真是斯文掃地,所以非得讓大兵們賠錢陪情不可。至於知縣,他關心的自然是他位置能不能坐穩,為政不得罪巨室是曆來地方官的原則,所以他隻能如此這般的和稀泥,破費一點,息事寧人了事。在這裏,上司追查革命黨的命令被擱置了,可能的謀反罪的追究不了了之了,朝廷的利益也沒有了。而那些行為似乎有“正當性”的防營,抓捕外地學生的真實用意是為了維護朝廷利益還是借機勒索,還真是說不清楚,否則的話怎麼會在自家的士兵被捆綁之後,會如此輕易地被擺平。

相反,在這裏我們看到,清王朝的威信已經墜落到了無可挽救的穀底,出現了嚴重的合法性危機。原來作為政府支柱的官僚和鄉紳,已經基本上對清朝政府的安危漠不關心,在廣大的基層,即使真的發生對朝廷的反叛行為,他們也並不在乎,他們更在乎的是他們自己在地方的利益和麵子,如果有叛亂的話,別在反叛和平叛之間被殃及。這種現象,漫說是在清朝盛期和中期,就是庚子義和團事件以前也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說,辛亥年的中國,不僅盛產“叛黨”和“叛民”,而且連官紳也不再為朝廷盡心盡力了。正是由於這個緣故,當朝廷倒行逆施,大肆收權的時候,人們的反叛心才會陡然升起,當位於中國中心的武昌響起起義的炮聲以後,清朝統治才會出現土崩瓦解之勢。大批的地方官不是痛快地“易幟”,就是麻利地棄城而逃,多數情況下連革命黨的影子還沒見到呢,幾個冒充的蟊賊就足以讓他們繳械交印。

應該說,自所謂的“同光中興”之後,政治的重心已經開始從中央轉移到了地方,開始了所謂的督撫專權的時代。然而到了新政時期,政治的發散趨向進一步加劇,各地大小的紳士以及新市民,開始成為地方勢力新的代表,他們的利益不是可以被忽視,而是恰恰要逐漸滿足,如果不滿足,連要求立憲都搪塞,他們對朝廷的三心二意,就消解了清王朝的統治基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恰是在朝野離心離德的時候,由滿族貴族把持的中央政府,卻一廂情願地力求將已經散在地方的權力收回中央,甚至收回到滿族貴族自家手裏,結果是在最不該得罪人的時候得罪了最不該得罪的人。從紫金縣的這件事情可以看出,在這個僻地小縣最“牛氣”的人,就是鄉紳鍾榮山,手中握有槍把子和印把子的哨官和知縣都不得不讓他三分--不,至少七分,他不僅敢於捆起了“執行公務”的防勇,而且理直氣壯地倒打一耙,要求本來有理的防營賠償損失和賠禮道歉。個中的“理直氣壯”,細想起來倒也不是全為無因,因為鍾榮山維護的不僅是他個人的麵子,還有新學堂的利益--這恰恰是代表著時代潮流的東西。凡是代表潮流的東西,都具有天然的正當性。其實,這個鍾榮山一點都不革命,甚至不同情革命,後來革命到來的時候,他還是反動派,但是並不耽誤他在革命前包庇一個革命黨嫌疑的學生。

在今天看來,義和團失敗以後的清政府處境的確很難,不變革吧,王朝要亡,變革吧,革命黨這種洪水猛獸的東西在求新學習的過程中就溜進來了。然而,從省城到縣城的紳士們卻沒有這樣的兩難,他們隻管求新趨時,新的事業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體現著他們的利益,甚至標誌著他們地位的攀升。諮議局和自治局給了他們上幹朝政,下斷鄉裏的權力,而他們的子弟又紛紛進了學堂或者出了洋。雖然大家都知道從新軍到新學堂,裏麵淨是革命黨,但不同的是,朝廷在追查,而紳士卻在庇護。那些在內地活動的革命黨人,除了那些鋌而走險的,有幾個沒有受到過原本並不同情革命的紳士的庇護呢?實際上隨著新政的推進,紳士已經將革命與學習西方看成是一類的事情,他們明知道學堂裏的先生思想不安分,但卻聽任其將自家的子弟教得離經叛道。我曾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在革命真的到來之際,學堂的師生幾乎都衝到台前,鄉紳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學堂的學生是“懂革命的”,樂意將他們推到台前,哪怕那些學生僅僅還是些不諳世事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