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弦斷華年(3 / 3)

國師出宮去尋找能人,問詢除掉金精的辦法。所以當馮小憐鬧著說要去看看妖精,高緯攔不過,隻得帶她前去。

遠遠的,便見後園僻靜處,放有一隻巨大的籠子。籠中女子衣衫如雪,身形單薄,蜷縮在籠子一角。遠遠看去,仿佛是一隻被囚禁的小小白鳥。四周侍衛守候森嚴,但都隔得十步之外,顯然對她有些忌怕。

高緯歎了一口氣,眼中有些不忍之色,掉過頭去,道:“你看見了罷?不要隔得太近。”馮小憐強壓住胸中古怪的痛感,嫣然一笑,道:“臣妾隻是好奇嘛,從來沒有見過自己姐妹會變成妖精的,再說也該去跟她說說話,聊盡人事啊。”

高緯搖了搖頭,竟沒有攔她,說:“籠上有符咒,小憐,不要碰到籠子。”

馮小憐置若罔聞,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周圍人張大嘴巴,卻沒有一個人敢去阻攔。她已走到籠前,低聲道:“曹姐姐,我來了。”

籠中的曹昭儀身子一頓,緩緩回過頭來。她注視著馮小憐,卻不發一言。她雙膝跪落,手足都被捆妖繩縛得緊緊的,反向綁在身後,大約還是怕她會暴起傷人。蒼白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灼然生光,使得椎髻素服的她,有著一種洗盡鉛華的別樣美麗。

馮小憐笑了一聲,道:“曹姐姐,我親手將你陷入了這牢籠之中,又快要失去你的性命,嗬,你為何也要愛上蘭陵王呢?如果你不愛蘭陵王,你就不會失去理智,來破壞我的好事,也不會因此與我結仇,暴露了自己身份。曹姐姐,真是奇怪,你自己與他有染,為何偏要擋著妹妹呢?你恨我麼?有沒有後悔過?”

“我不後悔。”

曹昭儀輕輕地說:“我一點也不後悔。”她的眸光,緩緩停注在馮小憐臉上,那眸光是平靜安詳的,沒有絲毫恐懼:“你沒有愛過人,不知道愛不是食物,不是衣衫,是不能分給別人的。一絲一毫,都不可以。我愛長恭,他也愛我,寧可是我死了,也不能把他分給你。”

馮小憐嘴角邊又浮起那抹熟悉的冷笑,現在這冷笑的神情,她倒是運用得越來越是嫻熟:“那麼,曹姐姐,你有沒有想過,你終於遇上了一個你愛的男子,你為什麼不帶他遠走高飛?還有,為什麼你的心還是長不出來?到今天都沒有長出來?沒有心,可就沒有靈魂。一旦國師當真尋到了法子,可以將你殺死……其實妹妹我也知道有破你金體將你殺死的法子,那你就又隻得化作一塊無知無覺的金子了。”

曹昭儀的眸光中掠過一縷驚慌猶豫,立即被馮小憐敏銳地發掘出來:“曹姐姐,你是知道原因的,對麼?你分明知道,為什麼你的心長不出來!所以你不敢帶著高長恭遠走高飛,因為你自己也怕!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可是你卻不敢麵對!因為高長恭他……”

“住口!”曹昭儀完美的平靜風範,終於在刹那間被擊得四分五裂,使得她失態地大聲尖叫出來:“你給我住口!你這個石妖!你……”

馮小憐隻是手指輕輕一指,曹昭儀便發不出聲來,隻是幹張著嘴巴喘息,仿佛是岸上魚兒,卻又掙紮著拚命用頭去撞籠欄,撞得得得作響,美麗的大眼中射出金紅的絕望光芒。

“何必著急呢?橫豎我都要是說出來的呀。”馮小憐退開一步,快意地笑道,那種血淋淋的快感湧了上來,使得她幾乎窒息。她湊近籠子,低低的,一字一字的,從那如花嬌豔的唇中跳出來,然而卻是石頭般堅硬而冷酷的話語:“他不愛你。曹姐姐,你不用懷疑,不用欺騙自己。讓妹妹來告訴你罷,其實我早見過他了。我問他愛不愛你……曹姐姐,你想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麼?”

曹昭儀已是鬢發蓬亂,她滿麵淚痕地抬起頭來,緊緊盯住馮小憐的嘴巴,眼眸中卻含有無盡的期盼。

馮小憐格格地笑起來,緩緩道:“他說,一個生於亂世,長於帝王家的人,怎麼會有愛呢?”

高緯同眾侍衛一見異動,早奔了上來,一迭聲問道:“有沒有事?有沒有事?”馮小憐立刻滿麵驚慌之態,軟軟地倚向高緯懷中,含淚道:“臣妾一番交談,終於套出這金精的話來。原來要滅她並非難事,主上可讀過《神異經》麼?”

籠內曹昭儀的麵上,頓時浮起了無限驚恐的神情,可惜她此時口不能言,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高緯眾人。耳邊卻聽見馮小憐輕聲細語,嬌怯無限地吐出幾句話來:“臣妾幼時讀《神異經》,上麵也講過,先秦宮中,也曾出過金精為禍的事情,火鍛而金精不死。後來方士徐福稟告秦皇說:‘山陰之北,有白水出焉。投五鐵煉之,可以破金’。”

諸物很快齊備,曹昭儀連同籠子一起,被浸於一隻巨缸之中。缸內盛滿了山巒背麵取來的清泉水。缸的四周,重新燃起了熊熊大火,而這次的火堆中卻多投入了“青銅”“白錫”“玄鐵”“純銀”“精鋼”五種金屬。一時火焰衝天,黑煙四起,高緯懷抱馮小憐,驚駭地睜大了眼睛,看那美麗的曹昭儀,在金光烈火中漸漸縮小,最終人形脫去,化成一塊足有硯台大小的赤金。

隆基堂很快如期修好,果然如眾人傳說一般的高峻富麗,宛若天宮仙闕。隻是曹昭儀再也無法入住,取而代之的新主人,是馮昭儀。

從那時起,她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對這具幻化出來的軟弄弄的皮囊十萬分地留意,描鬢畫眉,無時或止。還時常攬鏡自照,學習曹昭儀等人秋波流溢與顧盼風質。先前那樣冷淡高潔之態蕩然無存,雙頰暈紅,眼波流溢,原本就是傾城傾國的容色,加上這樣風情萬種,簡直變成了一個絕世尤物,更甚當初的曹昭儀。不但早已失寵別居偏殿的穆後有些忐忑,宮中更是早就悄悄傳遍,說是主上遲早也會立她為後。

那一晚,也是一個明月高照的夜晚。隆基堂上歡宴正濃,絲弦樂音,彙就一片軟語綺麗。

然而真正令人癡狂的,不是那些絕妙的樂音歌舞,而是她,是她——馮小憐。

雖是深秋,但隆基堂中春意濃濃,暖氣催得芍藥花開似錦。花中陳設有一張出自南海的水精榻,鑲著碧玉梳背。而她袍服半袒,露出裏麵蟬翼一樣輕薄的綃紗來,一手支額,側臥於水精榻上。紗間隱約顯出那玲瓏起伏的曲線、玉脂冰雕般的肌膚,令得每個走過的人在往榻前玉鬥裏丟下金錢的同時,都忍不住雙頰赤紅,喉頭艱難地移動。而她,在花叢中妖姬一般的她,卻微微仰起她的上身,大膽地望向他們的眼睛,那些明媚的、蒼老的、漆黑的、混濁的、迷戀的、狡獪的眼,今晚如此多的男子,莫非就遇不上另一雙溶有月色的眼眸,遇不上另一個令她動心的人?

玉鬥裏的金錢越來越多,漸漸堆積成小小的山丘。

這是她的意思,卻是高緯的主意。

嬪妃當橫眾橫臥玉體,供眾臣投錢欣賞。這樣荒唐的做法,也隻有她才敢萌生念頭,也隻有他才敢付諸於實施。她是為了想再尋覓一個心愛的人,而他卻是為了向世人展示她的美、他的得意。他和她,卻沒有一個人關心:北周軍隊在這一晚,已攻克了北齊重鎮晉陽,虎狼之師,一直向鄴城緊緊逼進。

玉體橫陳,美色當前,那些王孫公子、大臣巨室自然趨之如騖,僅是一個時辰,玉鬥便積有數十萬錢,然而這群看客之中,唯獨沒有蘭陵王。

從那次王府相見以後,蘭陵王果然再也沒有被派守邊疆。他終日縮於蘭陵王府之中,托病不見任何人,甚至連宮中的宴會都看不到他的影子。而她,雖然時時想起他的樣子,但再也沒有鼓足勇氣,重新奔向王府。

她不希望,自己是第二個曹昭儀。

可是她還是會痛,想起他,胸口便會有抽搐的痛,一陣一陣,叫她不得不以豔妝美酒,來轉移她那痛苦的思緒。

然而今晚是高緯下令百官歡聚,眾王都前來尋樂,一齊捧她馮小憐的場麵,他又怎能不來?她做出這樣的冶態,不就是隱隱盼著,能教他再次相見,甚至懾於麗色,回心轉意麼?她就不信,也是男人的他會不受五色之迷!如果……如果……他真的被迷戀,她就有了殺死他的借口!她想殺死他,殺死他他就是她的!

她蹙了蹙眉,招手喚過一個宮監,問道:“王孫公子和大臣們,都到齊了麼?”

那宮監忙伏地應道:“主上有詔,他們全都來了。”

她強作無事,隨意道:“蘭陵王呢?他怎麼沒來?”

那宮監臉色一變,身子更伏低了一些,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稟娘娘,主上今日下旨,給蘭陵王送去禦酒一杯……蘭陵王……薨了。”

如亟雷擊,她猛地坐起身來,連袍子滑下都不自知,一迭聲叫道:“我的琵琶!我的琵琶呢?”

眾人麵麵相覷,高緯本來倚於寶座之上,饒有興味地注視場中,但凡投錢入玉鬥時,他便酌一小杯美酒飲盡。此時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叫道:“昭儀!”

琵琶很快送到,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一把抱住,緊緊按在胸上,似乎這樣便能按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從胸腔深處湧出來的痛感。

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是沒有心的。胸腔裏空得疼,然而再疼也是空的,那種空虛的疼痛,使得她仿佛都不能呼吸。

琵琶錚錚,弦聲急驟如雨,她五指靈活拂動,瞬間轉換無數指形,宛若幽穀蘭花怒放。

她在心裏瘋狂地喊,我是愛他的!愛他的!他是我在這深宮裏唯一清朗的月光。失去他,我的人生會是一片黑暗,便是成仙成佛,也終沒有什麼意趣!弦一旦斷掉,我即刻便會有心!可是弦為什麼不斷?為什麼不斷?

她的指尖顫抖而瘋狂,急切的狂亂地撥弄著琴弦,弦聲如山梟苦泣、峽猿夜啼,長一聲,短一聲,斷也不斷,續也難續,隻是哽哽咽咽,含含糊糊,灑落一地嘈嘈切切。

可是弦不曾斷,怎樣都不肯斷!

“砰”!她猛地擲下琵琶,頓時砸翻了玉鬥,金錢拋灑滿地,而她的淚,也刹那間流了滿麵。所有人驚惶地向後退去,她根本不管他們。看那綺窗外的樹梢,掛有一輪極圓的月,仿佛是那晚夜奔蘭陵王府、那一輪華美的滿月。然而透過淚光看去,那輪明月卻不再瑩潔,似乎周邊長了一層細茸的白毛。隻有清冷的月色,仿佛還是他淡淡的目光。

“小憐!你彈的是什麼曲子?是朕作的《夜歸曲》麼?”有人滿身酒氣,撲了上來,一把抱住她。是他!是高緯!是那個殺死長恭的凶手!

她毫不憐憫,猛地一把推開他!他就勢滑落地上,緊緊抱住她的雙腿,任她踢蹬也擺脫不掉。她倒真是發了狠,咬了牙地踢他,踹他,他隻喘籲籲地抱著不放,一迭聲地叫道:“小憐!小憐!”卻不問她為何突然瘋癲起來,而她,那一瞬間,她忘了是她令他殺了長恭。她隻是單純地記得:是他殺了長恭!是他親手毀掉了她最愛的男人!

砰!

一時忘形,她竟揮起琵琶,猛地砸在他的頭上!他叫都沒叫得一聲,軟軟倒了下去,雙手猶自緊緊抱住她的雙腿。

眾人目瞪口呆,竟忘了上前救駕。

鮮血從他的額上流了下來,象醜陋的爬蟲,在麵頰上勾畫出扭曲的痕跡。暗夜靡麗燭火裏,分外怵目驚心。

她大口喘著氣,用力踢腳,還是掙不脫他的手。倒也罷了,索性在血泊裏坐了下來,雙手緊緊抱住膝頭,瞥了那昏死過去的男子一眼。

他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倒把她嚇了一跳。也隻是嚇了一跳,懶得理他,管他是死是活。

她掉過頭,看窗外那輪冷冷的長有細茸白毛的月亮。看著看著,眼裏開始有了酸澀的意思,噙著淚,將墜欲墜的,仿佛也是兩束幽怨的月光。可是沒有用的,那月光盡管清冷,卻終究不是那人的目光。

雖然她也恨蘭陵王,恨那個月色般清冷、然而也是月光般寂寞的男子。可是就算要殺,也該她親手來殺。而他的動手,便讓她視他為仇人。她會殺了這個仇人!

然而,北齊皇帝高緯,注定不會死於一柄琵琶之下。

他僅僅,隻是皮肉之傷。

倒是那恃凶傷了皇帝的馮小憐,非但沒有獲罪,竟在高緯醒過來的第一刻,便親自下詔,封她為淑妃,進正一品。天下嘩然。

此後,高緯對她越發寵愛,又過數月,居然立她做了左皇後,與穆後並列。當然,她確實也是個難得的尤物,越來越是嬌媚,天下人漸漸都知道她擅歌舞,能逢迎,後來還精通拿捏人身經絡穴位,常服侍得高緯神清體泰。高緯當真是坐亦疊股,行即同車,當真是一刻也離不開她。便是與大臣議事,也要將她抱在懷中,常羞得那些古板男人滿麵通紅,不敢正視,都悄悄說即算妲已複生,也不過如此。

她和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那個血腥癲狂的月夜。此後她一直嬌癡任性,他更是如癡如醉。她便是要天下人都死,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他所有的暴虐與冷酷,抵不住她回眸轉波的一笑,便是如湯沃雪,消失得幹幹淨淨。在這個汙濁的世間,她是春日的鮮花、午後的暖陽、微綠的湖水、翠鬆尖上一點兒俏的白雪。呀,誰人知那下麵藏著一顆怎樣冷酷邪惡的心。

她的琶琶越是彈得爐火純青,特別是那支《夜歸曲》,還是高緯親自編寫的譜詞。世人傳說當她的樂音起時,能使枯木返春,落花重綻。她聽高緯曾對宮人說:“都說朕偏愛小憐,同樣一支《夜歸曲》可是你們誰能彈出那樣有情的樂音?與她的技藝相比,你們不過是頑石枯木罷了。”有誰知,師父曾說,樂音有情,樂者無情。

在世人被琴聲所動之時,有誰能知,這美麗的樂者竟然是無情的,心底噙著一絲冷笑,漠然看這世間,一如頑石本質。

然而天下局勢,並不曾限於宮闈的爭鬥。北周軍隊的腳步,一天天近了。

“小憐!小憐!北周來襲我們的晉陽,卻攻不下城池,隻好回師。守晉陽的兵士們挖好了攻擊周軍的地道,打算從後麵襲擊他們!小憐,那地道好生壯觀,朕一見之下,便想起了你,所以叫他們先停住攻擊,也不許進去,就等著讓你也去瞧瞧!”他歡天喜地地跑進來,仿佛說的不是兩國交戰的軍事要略,倒是尋著了一隻紅嘴八哥兒讓她去看一般。

攻擊周軍的地道?哼,最好是周軍挖個地道到這邊來,把這可惡的男人連同他的國家一起埋葬!

啪!她厭惡地丟下四葉交紋銅鏡,盈盈起身,撣了撣裙裾上一抹陽光。隨即又坐下,絹紗裙擺隨之輕柔地飄落下來,那抹陽光也隱藏在裙內的深褶裏。

“我不高興看。”她懶洋洋地說:“我還沒梳妝完呢,叫他們等一會。難道你要讓周朝的蠻子們,看到一個不事妝飾的左皇後?”

她慢條斯理,一手扶髻,一手擱在那隻三層鏤花描金妝匣裏,左挑右揀,珠玉簪珥悉卒作響,光芒耀花了眼珠。唯有她目光冷淡,一枝一枝地挑出來,玉雕似的手指撥一撥,隨意地在妝台上擺了些圖案。末了,對鏡抿了抿黑鴉鴉的鬢發,又一枝一枝地插上那些碧釧珠花。他,堂堂北齊皇帝,垂手立在她的身後,一聲也不敢催。

百裏之外,地道口的士兵怨意沸騰。

她的唇邊浮起一抹嘲諷的微笑。

“她不是妲已!”無數次,坐在他膝上的她,聽到他憤然喝道:“你們膽敢抵毀孤的左皇後,你說我是那昏庸的商紂麼?”

“來人!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一迭聲的,恨恨的,等不及的,在金殿上空盤旋不絕。

殺了多少文臣武將?她記不清了。反正隻要人家一提到她紅顏誤國,他便無可救藥地暴虐。到得後來,北齊無可用之將、謀略之臣,北周軍隊再沒有絲毫忌憚,終於長驅直入,周武帝也說他是自毀長城。再接下來,北齊軍隊連連敗退,一直被周軍攻到了都城鄴城。高緯倉皇地把王位傳給八歲的兒子桓,帶上她逃走。最後,是那次著名的青州之戰,在城破的最後一刻,他把她一把推在馬背上,自己還在拉著她騎的馬,在震天的殺聲中茫然左奔右突。蹄聲嗒嗒,夕陽染得半山如血。

直到北周的士兵一擁而上,奪過他手中的韁繩,將他和她粗魯地拉分開去,他還在掙紮著回頭,叫著她的名字:“小憐!小憐!”

血紅的夕陽殘芒裏,她身不由已,被歡呼著的北周士兵挾持走遠。劇烈的攻城之戰,連道路都難逃其厄。原本平滑的青石官道被擂石木柱砸得坑坑窪窪。在顛簸不平的馬背上,她遠遠地回首看去,但見無數的北周士兵拖起他的胳膊、衣襟、手腕,將他幾乎淹沒於人群之中。那情形仿佛淩空降落的千萬隻禿鷹,在獰笑著撕碎一隻軟弱的羔羊一般。那個曾經用強硬的手腕和王權,庇護了她荒唐四年的男子,此時仰麵向天,雙目緊閉,頭上的金冠早已掙落,烏發淩亂地披拂在臉頰鬢邊。左腳上那隻繡金鑲珠的靴子不知何時脫落,露出裏麵白綾長襪,襪背上淺綠絲線繡就的鸞鳳,也沾滿了騰起的煙塵,隱約泛出暗暗的灰。

這是她對他最後的回憶。

鄴城終於陷落,北齊所有的皇族,包括他和她,全部被俘。北齊至此滅亡。

在北齊度過的歲月,無論歌台舞榭、弦索唱和、愛癡纏綿、馬上奔逃、血與火的交鋒,對她來說,都隻是一個悠長迷糊的夢境。她一天比一天懶,回想往昔,也是懶洋洋的,偶爾隻有蘭陵王月色般的目光,在眼前化作憂傷的海洋。關於那個國家的其他,都隱藏在冥冥不可知的神秘記憶中。

北齊的夢做完了,隻不過這一次,夢醒來的地方,不是虎丘山,而是在北周的代王府。

聽說高緯降周後,還曾向周武帝討要過她,周武帝笑著說“朕看待天下象脫掉的鞋子一樣,還會跟你爭這個老太婆嗎?”但她沒有等到他來接,卻等到了他暴卒的消息。亡國之君,命如草薺。

一如當初他對蘭陵王那樣,周武帝也用了很文雅的方式,派人送給他一杯禦酒。不過酒中毒藥是慢性的,所以他才能在垂死之際,還派了人去央求周武帝,要求與馮小憐再見一麵。周武帝很爽快地答應了,派人將即將被賞給代王宇文達的她拉了出來,用車送去。然而等到她趕到時,他青白的麵色已轉為鐵青,嘴角和眼角開始緩緩地淌血,眼神渙散。

“小憐,咳咳,在前齊的這四年……你可快樂麼?”

她注視他,不再做出那些昔日的冶豔之態。眼光飄浮,仿佛風中的蛛絲,卻不語。

“你總是這副神氣……茫茫然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一直想,到底怎樣你才會……才會開心呢……可是做不到。”

她俯身下去,在他耳邊低語,貌似纏綿,其實一字一句,都是冷狠無比:“我,要你……滅了國、亡了身,一無所有,眾叛親離,我才會,開心。非常、非常的,開心。”蘭陵王,她在用她的方式,為你複仇。

他的鼻孔中也開始流出血來,一路蜿蜒流下,染紅了素白衣領。

“知道你恨……可是今天,你為什麼……看上去……還是……還是不開心?”

“你到底想要……什麼……才會,咳咳,才會真正……開心起來?”

“那天……你好……好……狠……你想用……琵琶……砸死朕,記得朕,不,不該說朕了,我不再是……皇……皇帝。其實,就這樣……這樣死掉,也不錯……還記不記得,朕……我送你的……花狸貓?你……後來……真的……殺了它,嗬嗬,那你砸死……我,我就永遠……永遠是……你一個人的了……”

“咳咳,你真是一塊頑石啊……”

“什麼?是曹賤人臨死前的話,讓你相信了麼?”她霍然站起,目光灼灼望向那垂死的年輕男子。

他嗬嗬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有大量的血水和泡沫從口中湧出:“國師……國師他……終於留意到了……你……”

她身子不可抑止地一冷,卻聽他仍是斷斷續續說道:“人人都說……你是……是禍水……可我那時想,我是皇帝,我可以……給你所要的一切。他們……越是說,我就殺他們……我是真的喜歡你呢,喜歡一塊石頭……我真的是……是瘋了……好可笑……是吧?”

後麵的話語,戛然而止。

曾經溫暖的身體,漸漸冰冷僵硬,仿佛是他,倒先變成了一塊石頭。

他真的死了。

緩緩站直身子,她突然覺得胸腔裏有些發空,不過,沒有當初蘭陵王死時那麼痛。回想他說的話,細細地想。他對自己,當真有那麼好?不記得了。說來奇怪,跟他在一起四年,也同床共枕,他對她來說,卻始終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習慣有他存在,可是她的心裏,從來不曾想過他。

她對自己說:不要感動。蘭陵王不是說了麼?生於亂石,長於帝王家的人,是不會懂得去愛的。高緯知道她是石妖,又不殺她。難道不是因為貪戀她的美色?如果他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是蘭陵王,妒恨交加之下,他還會留下她這個石妖麼?

五年之期將至,自己卻還是沒有找到可以傾心相愛的人。那樣出色的蘭陵王都死了,這世上又有幾個男子能比得上?恐怕到得頭來,這縷神識將煙消雲散,千嬌百媚的美人,複而化為一塊頑石。所以,她根本沒有時間去哀悼他的死,也沒有時間去哀悼自己的將死。

她存了這個心意,也就聽天由命。雖然有法力,但當初青州城破時沒有逃,此時更是連逃都懶得想。逃回哪裏?天涯海角,都逃不開既定的宿命。那位北周的皇帝雖一說起她便十分嫌惡,卻從不敢直視她春水般的眸子。他宣布,將北齊禍水馮小憐,賜給以英慧練達著稱的代王宇文達。

宇文達據說是個君子,偉岸的大丈夫,難得的是不好色,得子後竟遣散了所有的妾室,此後連妾都不納。皇帝是想讓他與這位禍水同處而不被迷惑,充當百官之表率。誰知他一見她,竟也迷戀甚深,什麼珠寶玉器、衣飾美饌都先由著她,正妃李氏倒先靠後。

高緯死後,她的元氣越來越弱,精神更是有些懨懨的,料想這無心的身子,也是離死不遠。宇文達倒是體貼備至,殷殷問她,可是覺得悶,可要些什麼玩樂?

她心中一動,便說想要一次宴會,象北齊宮中當初一樣的宴會,宴請的都是少年才郎、公子王孫。說得興起,仿佛有根神奇的絲線,將那所有往昔都一串串拉了出來,她滔滔不絕,講到昭華殿的芍藥、玉輝堂的歌舞,講到隆基堂中,那百花深處的一張水精榻,是如何掩映著她絕世的資容。

宇文達聽得入神,突然沉下臉來,喝道:“高緯當真荒唐,難怪國破身死!小憐,你是我的女人,以後斷不能將自己的一絲容貌露出來給陌生的男子看!”他神色變緩,摟她在懷,輕輕撫摸她如絲的黑發,喃喃道:你看,我有多疼你,我把我最好的東西都給你,你看,這是車丘國敬獻的龍鳳火齊寶釵,價值十萬錢,連皇後都沒有呢。可是上次我立了功,不要別的,就向主上要求把這寶釵賜給我,我就給了你。還有你身上的冰綃銀絲流波裙,你的繡鸞吐珠履,你的鬆綠多寶串珠……你胃口不好,偏好一品鳳絲,這道菜一頓要殺死八百隻鴨子、兩百條鯉魚呢,我也從不吝嗇……這普天下的女人,有誰象你這般榮華無極?

可是,你是我的,不許給人看了去。若你對我不忠,心中還想著別的男子,我寧可將你殺死,也絕不允許。

她心裏有些怪,說不上來,隻是身子僵著,由他抱在懷中。相處日久,自然知道代王宇文達其實性躁而易怒,嫉妒之心猶甚。昔日他帶著侍妾們泛舟湖上,旁邊一舟駛過,舟中站有兩個紫巾白衣的少年,豐姿俊朗,舉止如仙。有一個侍妾忍不住讚歎道:“美哉,二少年!”宇文達不怒反笑,問道:“我將你嫁給其中一個為妻怎麼樣?”那侍妾隻當他是玩笑,也是一笑置之。誰知晚宴之時,代王達當著王妃與眾侍妾的麵,令手下奉上一匣,對她們說:“某姬白日愛慕人家少年,我已許嫁給人。這便是她的嫁妝。”言畢親手掀開匣蓋,眾侍妾注目之下,不禁麵如土色,有膽小的幾乎要暈死過去:匣中一個頭顱,玉容慘淡,雙目緊合,居然正是那個侍妾。

自此後,宇文達將家中姬妾全部遣散,隻留正妃主持家務,不好女色之名,也正是由此而來。

宇文達終究還是辦了一場內宴,為的是給她解悶。來者都是朝中顯貴,也早聽聞過她的名聲,自然好奇。見到她的容貌,更是色授魂予。

宇文達卻大異平常之態,一直正襟危坐,令她上前一一敬酒,自己卻不肯與她親近。

她懶得理他,樂得聽從吩咐,做這在當年在北齊宮中從來沒做過的侍奉之事。眼看五年之期將到,她卻已沒什麼希望再長出自己的心,隻能靜候滅亡。

“小憐,”是宇文達在叫她,板著麵孔,肅重得有些可笑:“去彈曲琵琶給各位大人佐酒,你與蘇抵婆齊名,可不要汙了蘇大家的名聲。”

她抱過琵琶,福了一福,作勢欲彈。

到北周時,她已明白蘇抵婆的真實身份。周武帝娶突厥公主阿史那氏為皇後,世稱突原皇後,蘇抵婆便是隨嫁女官之一。她絕妙的琵琶技藝,短短幾年間便名噪北周,世人尊稱為“大家”,將她與北齊馮小憐齊名,稱為齊馮周蘇,卻不知本來出自一脈。

馮小憐來周後,曾打聽過她的下落,卻聽說一年前她便蒙突原皇後放出宮去,飄然遠遁,不知所蹤。蘇抵婆,那神秘的女子,靈性的石精。當初她憑藉樂音生出了自己的心,如今,又憑藉這顆心遨遊天下,去尋求生命本來的意義了麼?

調了調弦索,她收攏心思,信手彈來,弦下錚錚連聲,宛轉清麗,卻鬼使神差的,彈出那一支《夜歸曲》!

月下碧波水,渡舟過江淮。所渡為阿誰?蹀蹀複徘徊。雲弄金烏開,繡履印庭苔,苔色潔如玉,驚鴻照影來。

高緯雖昏庸,卻很擅長作曲。這支《夜歸曲》,寫的是女子月夜私會情人,雖寫的是風月之事,但是詞韻婉麗,哀而不傷,豔而不俗。她唱過許多次,隻是心思從來沒有放在上麵。

苔色潔如玉?

她突然一怔!

北齊所有庭院之中,所生苔色隻有蒼碧之色;唯有蘭陵王府中,有蘭陵王從徐州帶回來的珍異苔種“七夜雪”。蘭陵王將其鋪滿院中,月色照耀下如雪一般。

蘭陵王!刹那之間,所有往事如電光石火,一時皆現眼前。

那晚,高緯應該是知道她去過蘭陵王府!所以才知道她的繡履之上,印有“七夜雪”的苔痕!那麼,以他那樣暴怒間便能殺人的性子,竟按捺下來,是因為怕她舍不得?隻到後來過了那麼久,才肯殺掉蘭陵王,應該是那時他也懂得了她的心罷?

不能得到,就殺死他。殺死了他,就再也沒人能得到他,他還是她的。

高緯懂得她的心。手腕突然一軟,手指卻僵硬了起來。

隻到現在驀然回首,仿佛才能感知到他當初默然纏綿的情意。那些昭華宮中的芍藥、玉輝堂上的入陣曲、隆基堂中的玉體橫陳……他與她,是古往今來最為荒唐和不羈的君王和寵妃,做出來的事,不但有乖於五禮倫常,竟然連最起碼的男女之諱都沒有!都說他昏庸,都說她就是北齊朝的蘇妲已。可是有誰想得到,他們其實不是什麼巨奸大惡,而隻是兩個自私的孩子。因為自己的不幸,根本感受不到別人的不幸,更遑論天下百姓的不幸。她一心追求自己的心,而忘卻了他也是有心的;他一心想讓她快樂,全然忘卻了君王的心原本就不僅僅隻屬於自己。

代王給她最好的供奉,上好珠玉衣裳,從來不曾吝嗇。然而那隻是將她當作一件戰利品,當作向世人炫耀的一件寶貝。她絕世的麗色和儀容,是他真正珍愛的東西。

蘭陵王說:一個生於亂世,長於帝王家的人,他們還會去愛麼?所以,曹昭儀長不出自己的心。

可是高緯呢?他明知她存在異樣的心思,明知她愛著別人,又是妖精,卻仍是縱容她、寵愛她。他為她殺掉了自己的寵妃、親生手足、倚重的柱國將軍、文臣謀士,為她不惜貽誤戰機,士兵慘死無數。他甚至連自己國家滅亡、宗廟傾頹都毫不在意,最終身死異國。

在他看來,她一定是個真正的女人。是他的女人,是他永遠不舍得拿出來蒙塵的一顆真心。

可是,那是一顆多麼猙獰的心!就為了得到這一顆心,蘭陵王、斛律光、曹昭儀、千千萬萬的將士……世間眾生付出了那麼慘痛的代價!

曹昭儀的悲劇,在於愛上的人並不愛自己。而她馮小憐的悲劇,卻是一直不知有人在愛她!高緯早就愛上了她,是她一直不懂去愛他!所以她才沒有長出自己的心來!

一個聲音在腦海裏不斷盤旋,轟轟地大聲詰問著,破空而來,震耳欲聵:“你愛他麼?你愛他麼?”

嘣!

一聲利響,指上緊崩的那種生痛之感,突然間煙消雲散。庭中一靜,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刹那間投射過來。她回過神,垂眼望過去,但見一根銀色的絲弦扭曲著垂了下來——琴弦斷了?

原來還是愛他!她驀然僵住,四肢百骸,竟沒有一絲力氣,軟軟的隻想倒下去。

她真正愛的人,原來不是那月光一樣湛然的蘭陵王,而是那個猥瑣的、狠毒的,令她看不起,咬牙痛恨的男子!是那個戴著不相稱的金簪通天冠、瞳仁中雜有血絲、總是微弱笑著的慘白少年!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偏偏是他!是因為太想愛了,太想有一顆自己的心。所以在遇見蘭陵王的時候,才會那樣努力地去學習著愛,以為隻有那完美如神祗般的男子,才是可以令自己動心的人!

蘇抵婆神秘的微笑,穿越時空而來。當初她說過的話語,清晰地響起在自己的耳邊:“情愛真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上一刻,你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會愛上什麼樣的人。”

腔子裏突然多出一個東西,硬硬地頂著胸口,突突地跳。

心?她有心了?那是有心的感覺?難道人人都有這樣的一顆心?這樣冷的、脹的、堅硬的、惶恐的,那麼沉重,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一顆心,居然卻是修成正果、生就靈魂的基礎?一刹那的感覺,電光石火,卻仿佛又是長長的一生。

有人打破僵局,笑了起來:“當初俞伯牙為鍾子期而毀琴,今日馮姬為我等而斷弦。如此說來,似我們這樣的俗人,竟也算得上這絕代佳人的知音子期一流了。”

宇文達鬆了一口氣,也笑了起來:“馮姬不但是琴技無雙,更雅擅詩賦。既然今日絲弦為諸君子所斷,不妨作詩一首,以助酒興。”

如此纖細的三根琴弦,仿佛是一顆小小的心,如何能承載情感和靈魂的重負?馮小憐放平琵琶,素手緩緩拂過弦麵。銀白弦絲柔如蟲須,在她的掌心摩挲下無力地蜿蜒開去。她雙指拈定另一根弦,用力崩開,錚!弦又應聲而斷。

然而,就在最後一根弦斷的那一瞬,心仿佛也碎裂了。無聲地碎,碎了滿腔,碎片的棱角紮著她的體內,有微微的剌痛、小小的癢。偏偏外麵有個皮囊裹著,什麼都看不出來。無可抑止的慌亂,開始在她的全身蔓延開來:她沒有心了麼?才剛剛生出一顆人的心,為什麼會突然碎掉呢?原來,這樣堅硬的、來之不易的心,也會如此輕易地碎掉麼?

眾人吃了一驚,眼看著她一根根挑斷餘下的琴弦,直到整柄琵琶光禿禿地一無所有。

宇文達手舉酒杯,杯身傾斜,酒汁灑出猶不自知,失聲叫道:“馮姬。”聲音中已有恙怒。

馮小憐抬起頭來,對著他桀然一笑:“今日偶彈琵琶,突然思念故夫,故此彈不成曲,還望殿下見諒。”她眼看著宇文達的臉色漸漸由白轉紅,由紅變紫,額上青筋根根冒出,眼看便要作雷霆之怒。今日之後,他會怎樣待她?囚入冷室,或是幹脆殺了她這個亡國妾婦?嗬,後世會說她因念舊情而惹怒代王,誰知她原本無心?

無視一切,她伸出素白的手掌,將一把斷弦撈在掌中:“妾奉命。僅有一詩,直抒胸臆,小憐不才,唯供諸大人興耳。”斷弦蘇蘇地搔著她的手掌,微微的剌痛,小小的癢。真正有了心,才明白:心給人帶來的,不僅是生命中微微的剌痛、小小的癢。原來心是那麼沉重,所以才能滋生出一個同樣沉重的靈魂。一個在塵世中穿走,背負著情感羈鎖,踽踽前行的靈魂,她不稀罕!她不稀罕!她寧可拋棄一切成仙成佛的奢望,拋棄那顆來之不易的心,重新化為虎丘的那一塊頑石,期待著在偶然的聽經法誦中,緩緩蘇醒——或者,沉睡萬年,永不醒來。

正如生公在山中初拾她時,所誦的那首謁子:“莫起無明,莫動無妄。曆經萬劫,是真性情。”

一片鴉雀無聲,唯有她淡淡的聲音,仿佛春日的熏暖香風,又仿佛山間的溪流叮咚,婉順溫柔,繾綣無限,仿佛在傾訴著心中深鎖已久的萬縷情絲:

“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憐。若問心中事,看取膝上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