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長的歲月裏,中國女性被“溺斃”在死水一潭的社會生活之中,遭受種種薄待和惡待,人格和尊嚴卑屈難伸,鮮有例外。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和名節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猶如隱形的精神桎梏,她們在教育上慘遭廢棄,在經濟上仰人鼻息,更別說參政、議政的權利,竟連身心自由和人格完整都無從談起。
東漢才女班昭作《女誡》七篇,力主女性卑弱、敬順、曲從、好學、賢淑、勤勞、溫和。她引用《女憲》的成文,“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說明夫為妻天,得到夫君的歡心就能一好百好,失去夫君的歡心就會徹底完蛋。班昭還引用當時的民諺,“生男如狼,猶恐其尫;生女如鼠,猶恐其虎”,來說明女性善良柔弱乃是天經地義的,它是整個古代社會的共識。
時隔一千八百多年,張幼儀在口述自傳《小腳與西服》中向侄孫女張邦梅揭破了冷酷無情的事實真相:“在中國,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後,得聽父親的話;結婚以後,得服從丈夫;守寡以後,又得順著兒子。你瞧,女人就是不值錢。”由於“女生外向”,出生後,女孩子的臍帶被埋在屋子外頭,男孩子的臍帶則被收留在母親床底下的壇子裏。這種區別對待看似小事一樁,卻極具象征意義,男女的貴賤重輕,判若雲泥。毛彥文在自傳《往事》中寫到自己無援無助的母親,悲劇即源於她連生六個女兒(其中兩個夭折),丈夫事業失敗,卻將滿腔怨恨發泄在她身上,另找女人同居,惡婆婆則將媳婦“肚皮不爭氣”視為頭號重罪,橫加侮辱和虐待,那種日子豈不是“地獄中的一季”嗎?她曾聲淚俱下,央求女兒為她做一件事情,將她的苦難史如實記錄下來,給別人看看,為她出口怨氣。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媳婦,在當時的中國,何止萬千?
專製王朝和宗族社會比拚的是誰比誰更冷血,誰比誰更惡心,君王變著法子修理群臣,群臣變著法子修理百姓,強梁踐踏弱者,弱者欺侮更弱者,“食物鏈”的末端即為女性。她們的生活圈子太狹窄,交際範圍受局限,必須做到“笑不露齒,坐不搖身”,“謹言慎行”,“宜室宜家”。但也有九種女人成為例外,例外者的命運很可能更為悲催:
其一,妹喜、妲己、褒姒、楊玉環之類的深宮美人,國難當頭之時,或亡國之後,她們被天下人指斥為紅顏禍水,隻有死路一條;
其二,王昭君、文成公主充當“和親”、“和戎”的犧牲品,遠嫁苦寒之地,去博取中土大國“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外交勝利”;
其三,武則天伺機突破男權社會的重重機關,破天荒地做成女皇帝,貴為九五之尊,公然玩弄麵首,掌握生殺予奪的權柄,看去是為女性爭了一口爽氣,出了一口惡氣,實則無法持續發展,男權的力量終將反戈一擊;
其四,呂後、孝莊太後、慈禧太後垂簾聽政,挾持著幼衝之齡的兒皇帝或孫皇帝,將雌威發揮得酣暢淋漓,但她們死後,不是被醜化得一塌糊塗,就是被掘墓辱屍;
其五,秦始皇的母親、山陽公主和楊氏姐妹穢亂宮闈,弄得聲名狼藉,最終也是傷的傷心,殞的殞命;
其六,班昭、蔡文姬、謝道韞、左芬、鮑令暉、薛濤、魚玄機、李清照、朱淑真和顧太清具有“詠絮之才”,留下千古傳誦的詩篇和詞章,但她們的人生極難用“幸福”二字去概括;
其七,西施、貂蟬躋入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女班次,被強梁當作政治籌碼,她們往往是不知所終的失蹤者;
其八,名妓蘇小小、李師師、關盼盼和秦淮八豔與一大班風流薄幸的浪蕩才子糾纏不清,能在他們的詩歌中找準自己的班次,卻無法在他們的家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其九,三貞九烈,或終身守寡,或以死抗暴,或學曹娥孝親,或效貞女斷臂(被好色之徒非禮了一下,就將自己的一條好端端的胳膊卸掉),換取一塊貞節牌坊,在悲劇之上加鍍一層虛幻的成功色彩。
不用說,這九條路徑並非坦途,比過獨木橋更難,比走高空鋼索更險,唯有極少數女性能夠幸運地抵達“彼岸”,但她們的角色被極度扭曲,“光榮”背後沾染了太多的曖昧色彩。難怪當代的女權主義者執意認定:從上古到二十世紀初,中國女性一直是男性的私有財產、傳宗接代的工具和純粹的泄欲用品。
在男權社會的沉重鐐銬下,東方女性甚至連法國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所定義的“第二性”都挨不上邊,因為丈夫隨時都可以“七出”(舊時休棄妻子的七條理由:無子,淫泆,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中的任何一個罪名休棄自己的妻子,其難度略高於小孩子用橡皮擦去一行鉛筆字。身遭不幸的棄婦投訴無門,隻能打掉牙齒和血吞。倘若她們膽敢紅杏出牆,在婚姻之外追求愛情,就會死得更慘。在許多地方,以沉潭的極端方式懲處“蕩婦淫娃”,族長即可主持,官府並不過問。
三寸金蓮顫顫巍巍地行走在獨木橋和高空鋼索上,這就是東方女性悲慘命運的形象寫照。二十世紀初,《女子世界》主編丁祖蔭將中國社會中身處於男奴之下的女子稱為“世界第二重奴隸”,女子的淒慘境遇甚至可以窮盡許多人的詞彙和想象力。
再堅固再厚實的鐵幕也終有一日會被猛火烈焰燒穿,被激流狂潮蕩平。隨著二十世紀初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的聲浪日益高漲,中國女性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終於從死一般的麻痹中猛然驚醒,她們逃離閨闥,衝破牢籠,清算舊禮教的千罪萬惡,籲求自由、平等以及各項天賦人權。
女性乃國民之母,推動搖籃的手就是推動世界的手,“男女平權”無疑是衡量現代文明的最重要的指標。完全可以這麼說,當中國女性長途跋涉到二十世紀的隘口時,放眼望去,前途盡是沼澤和荊棘,但她們沒有遲疑,也不曾泄氣,她們深知任何來曆不明的恩賜和憐惜都不足為據。
“欲新中國,必新女子;欲強中國,必強女子;欲文明中國,必先文明我女子;欲普救中國,必先普救我女子,無可疑也。”
時至今日,詩人、學者金一(1874—1947)的這條論斷仍然振聾發聵。
遠古母係氏族時期華夏先民精心炮製了一個“女媧補天”的終極神話,善則善矣,美則美矣,可是它距離當今世界已有若幹光年。在中國近代,更準確地說,在二十世紀初,東方神話又有了全新的版本。誰能取代女媧的角色?誰能用纖纖素手煉成五彩石?這樣的人選是偶然出現的,還是必然產生的?我們倒要看個仔細。無疑,她必須是一位革命家,在最關鍵的時候,在最危險的地方,如同法國曆史上的女英雄貞德那樣挺身而出,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秋瑾的閃亮登場,甚至令女媧都自愧不如,她是才女、美女、革命家和烈士,履曆完美無瑕,英名彪炳史冊就洵在情理之中。
吳芝瑛和徐自華、徐蘊華姐妹既是秋瑾的好友,也是近代有名有數的女傑,她們的真摯情誼金堅而玉潤,乃是天地間的一大佳話。
1、秋瑾
秋瑾(1875—1907)是革命家中的優秀詩人,難能可貴的是,她的豪邁之作絲毫也不遜色於“亙古男兒一放翁”。如果說陸遊是健兒,那麼她就是飛俠。
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
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
秋瑾的這首《對酒》堪稱中國近代詩歌寶庫中最為豪邁的七言絕句。許多七尺男兒縈懷雞蟲得失,甘心蠅營狗苟,對此能不汗顏?她另一首七律代表作——《黃海舟中日人索句並見日俄地圖》——字字句句同樣發出熱血的沸響:
萬裏乘風去複來,隻身東海挾春雷。
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
拚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
秋瑾生於臥薪嚐膽之地,長於報仇雪恥之鄉,一身越東女子的豪邁之氣。她的詩作激情豐沛,勁氣充盈,仿佛布下了橫掃千軍的筆陣,簡直銳不可當。“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秋瑾原名閨瑾,留學日本後,她剔掉了那個柔弱的“閨”字,單名為“瑾”,號“競雄”,又別署“鑒湖女俠”。在金甌告缺的亂世,她有足夠的血性,敢與天下英雄男兒笑談生死。
十九世紀末,“女權”尚未在中國萌芽,女性麵對無法自主的婚姻所造成的厄運,除了逆來順受,別無解脫之方。秋瑾在《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一文中揭露當年訂婚一節的真實情形:“到了擇親的時光,隻憑著兩個不要臉媒人的話,隻要男家有錢有勢,不問身家清白,男人的性情好壞,學問高低,就不知不覺應了。”在同一篇文章中,秋瑾還描寫了更加不堪的結婚的情形:“到了過門的時候,用一頂紅紅綠綠的花轎,坐在裏麵,連氣也不能出。到了那邊,要是遇著男人雖不怎麼樣,卻還安分,這就算前生有福今生受了。遇著不好的,總不是說‘前生作了孽’,就是說‘運氣不好’。”
1896年5月,秋瑾出嫁,丈夫是不學無術的“富二代”王廷鈞(字子芳)。王廷鈞的父親王黻臣是曾國藩的表弟,在曾府當過多年賬房先生。曾國藩攻破南京後,其弟曾國荃征用十餘隻大船,運送金銀珠寶奇器珍玩回湘鄉老家。王黻臣將賬目管得泉水樣清明,既是親戚,又屬功臣,自然得到豐厚的打賞。一夜之間,王黻臣發了橫財,於是求田問舍,安居樂業,先後在湘潭、株洲、漢口等地開了數家當鋪與錢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