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吳芝瑛與鑒湖女俠秋瑾在京城結拜為盟姊妹,兩人時相過往,常有詩詞唱和,不僅政見相合,而且心氣相投。
1904年,吳芝瑛敦勸丈夫廉泉退出官場,回到上海曹家渡小萬柳堂隱居。正是這一年,她自號“萬柳夫人”。在一次聚會中,吳芝瑛揮毫撰寫了一副對聯,題贈給秋瑾:“今日何年,共諸君幾許頭顱,來此一堂痛飲;萬方多難,與四海同胞手足,競雄世紀新元。”紹興秋瑾故居中還收藏了另一副對聯,“英雄尚毅力,誌士多苦心”,同樣出自吳芝瑛的手筆。秋瑾曾患重病,得到吳芝瑛和徐自華、徐蘊華姐妹的精心照料,其感激之情在詩句“勸藥每勞來熱盞,加餐常代我調羹”中有所流露。嗣後,秋瑾在上海創辦《中國女報》,自任主筆,徐自華為她籌措辦刊經費,各任其勞,配合默契。此刊在滬上一紙風行,短期內刊登了不少驚世駭俗、振聾發聵的文章。
1907年2月4日,徐自華陪同秋瑾遊覽杭州鳳凰山,“吊南宋故宮,望西湖而隕涕,且密偵城廂內外出入徑道,繪為軍用地圖,以備日後之用。自華見瑾過於憤激,微以時機未至為諷,瑾默然。複謁嶽鄂王墳,徘徊瞻眺,幾忘日夕。”(鄭逸梅《南社叢談·徐自華》)也就是在這次旅途中,徐自華開玩笑說:“難道你要死葬在這兒嗎?”秋瑾歎息道:“倘得埋骨於此,我願足矣!”徐自華慨然允諾:“他日你若死,我定為你卜葬此地,可是我先死,你能為我營葬嗎?”秋瑾笑道:“那就看我們誰搶得先機吧。”同年5月,秋瑾赴上海與徐錫麟相約起事,回程時,夜半叩訪徐自華,告訴盟姊,皖浙行將起事,無奈資用竭蹶,短期難以籌措。於是徐自華慷慨解囊,傾其所有,秋瑾大為感激,取下翡翠手鐲贈給徐自華作為紀念,重申嶽墓前的舊日約定,徐自華慘然應答:“倘不幸至此,我責無旁貸!”
1907年7月15日,秋瑾在紹興古軒亭口英勇就義,噩耗傳來,吳芝瑛和徐自華至感悲慟。秋瑾犧牲後十天,吳芝瑛置個人安危於度外,慨然寫就《秋女士傳》,撰成《記秋女士遺事》,並發誓“願以身家性命,保秋氏家族”。在廉泉的全力協助下,吳芝瑛和徐自華遵守前約,義葬秋瑾於杭州西湖之濱西泠橋畔。
有一個插曲來得不早不遲,正當吳芝瑛和徐自華決定分任購地和營葬事宜的緊迫關頭,有一位本不相幹的俠義女子參與進來,她就是大悲庵主慧珠。慧珠自稱是甘肅武威人,父親是鏢師,她從小隨父親走南闖北,素有俠義肝腸。在北京行藝時,她被某王爺相中,納為妾侍,深獲憐愛,嗣後改習文史,“中年始識之無”。庚子年間,義和團橫行京都,王爺受驚而死,慧珠流落民間,削發為尼,遁入空門。一個偶然的機緣,她來到杭州天竺寺進香,順便遊覽西湖,駐足西泠,此地山水幽絕,令她流連忘返,於是買下一座庵堂,從此晨鍾暮鼓,誦經禮佛。雖是出家人,慧珠的俠義肝腸並未冷卻,她聽說吳芝瑛冒著生命危險欲為秋瑾營葬,深受感動,她主動致函吳芝瑛,稱讚道:“我佛慈悲,俠士肝膽,唯夫人兼而有之!”慧珠提議由她奉獻大悲庵旁的地塊做秋瑾的墓園,她在信中說:“敝庵雖僻,尚近官道,春秋佳日,遊人多過之者。旁有餘地三畝,足營兆域。夫人倘有意乎?衲願贈之秋氏,且願終吾之身,躬奉祭掃。”吳芝瑛對慧珠的提議欣然采納。她致函徐自華,告知墓地已得,她打算營造生壙於一側,將來到九泉之下陪伴秋瑾。
1907年11月28日,《時報》刊出吳芝瑛的一首七絕,見情見性:“天地蒼茫百感身,為君收骨淚沾巾。秋風秋雨山陰道,太息難為後死人!”由於身懷六甲,纏綿病榻,吳芝瑛無法成行,於是她囑托徐自華前往山陰(紹興)與秋家商議遷葬事宜。此時,徐自華痛失愛女沒多久,病體尚未完全康複,但她自覺責無旁貸,強抑悲傷,在妹妹徐蘊華的陪同下,不懼地凍天寒,冒雪橫渡錢塘江。
1907年12月29日,徐自華寫下七絕四首,第三首是:“四合彤雲起暮愁,滿江風雪一孤舟。可堪今日山陰道,訪戴無人為葬秋。”秋瑾能有吳芝瑛和徐自華這樣生死不渝的知交,自是極大的幸運。徐自華雪日過江為秋瑾卜葬而至,較之王子猷雪夜乘舟訪戴逵及門而歸,論情論義,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事情總歸是一波三折。秋家未能理解吳芝瑛的用意,他們反對合葬,徐自華的信寫得既委婉又明白:“秋女士在日,獨立性質,不肯附麗於人;此其一生最末之結果,若竟附葬,不獨有違其生平之誌,吾輩同人,亦有憾焉。”這就是說,反對合葬之議的人不限於秋家。吳芝瑛的本意是要對官方打個馬虎眼,避免清廷幹涉,既然大家不能理解她的初衷,她也就不再堅持。
徐自華和秋瑾的長兄秋譽章在西湖邊、孤山上並未找到慧珠的蹤跡,連大悲庵也是子虛烏有,這個玩笑著實開得莫名其妙。吳芝瑛弄不明白,那位“慧珠老尼”為何要專挑如此嚴肅的事情來大擺烏龍。據徐自華筆下所記,他們相中的陰宅佳地在“蘇小小墓左近,與鄭節婦墓相連”,“美人、節婦、俠女,三墳鼎足,真令千古西湖生色”,還與嶽飛墓、於謙墓遙相呼應。吳芝瑛對秋瑾墓的選址相當滿意。
秋瑾墓由徐自華撰表,吳芝瑛書篆——“嗚呼鑒湖女俠秋瑾之墓”,還題寫了楹聯“一身不自保,千載有英名”,均勒之於石。嗣後,徐自華還召集五百餘人在杭州鳳林寺會祭秋瑾,由南社詩人陳去病提議,大家公推徐自華為秋社社長。吳芝瑛和徐自華還籌資在秋瑾就義處紹興古軒亭口建造風雨亭,在杭州南湖別墅內建造悲秋閣,以誌紀念和追悼。
當年,吳芝瑛、徐自華冒險義葬秋瑾的壯舉令海內外革命誌士極為感奮,深受鼓舞,卻觸怒了清廷的鷹犬爪牙,禦史常徽奏請清廷下令平毀秋瑾墓,緝拿營造墓廬者吳芝瑛和徐自華。秋墓被平毀時,徐自華的妹妹徐蘊華冒死搬運墓碑,遭清兵擊傷。盡管風聲越來越緊,生命受到威脅,徐自華仍優遊滬市,毫不介意。吳芝瑛一腔正氣,全無懼色,她本來病重咯血,住在德國醫院,聽說清廷要嚴懲她和徐自華,立刻搬出病室,回到小萬柳堂,“不願更居洋場醫院間,若托異族保護然,以為不知者詬議也”。吳芝瑛致書兩江總督端方,鄭重聲明:“是非縱有公論,處置則在朝廷,芝瑛不敢逃罪……彭越頭下,尚有哭人;李固屍身,猶聞收葬……因葬秋獲譴,心本無他,死亦何憾!”一時間,二位女士的命運受到各國媒體的持續關注。英國《泰晤士報》在頭版顯要位置刊出吳芝瑛的大幅照片,發表她的美國女友麥美德撰寫的專文,聲援吳芝瑛和徐自華的義舉。迫於外界強大的輿論壓力,清王朝未敢貿然加害於她們。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南方聞風易幟。吳芝瑛仗義疏財,向上海女子北伐隊輸送軍餉,她還請纓赴敵,吟就《從軍樂》六章,唱響“大哉中國豈無人,一怒能叫四海驚”的女高音。及至袁世凱竊取國柄,戕殘誌士,吳芝瑛不懼黑槍冷彈,撰成公開信《上袁氏萬言書》,揭露袁世凱假借民主共和之名,妄行獨裁專製之實,行徑太過醜惡。她曆數袁氏的斑斑劣跡,大有“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的意思,“公朝去,而吾民早安;公夕去,而吾民晚息;公不去,而吾民永無寧日”,寥寥數語足以戳痛袁氏脊梁。
吳芝瑛家境富裕,廣有田園廬舍,一生仗義疏財,她在家鄉桐城捐地捐錢,創辦了一所紀念其父親的鞠隱學堂,她還變賣了家中珍藏的董其昌手書《史記》真跡全部,得數千金,替誤落風塵的才女李蘋香贖身,她為救濟婦孺而捐獻的善款更是不計其數。吳芝瑛散盡家財,晚年為沉屙所困,萬不得已,變賣滬上曹家渡小萬柳堂,但其意氣之雄、膽魄之壯絲毫不減當年。
辛亥革命後,徐自華排除重重阻力,向民國政府呼籲,為秋瑾營建墓、亭於西泠。1913年,徐自華前往上海,接辦紀念秋瑾的競雄女校,在經費奇絀的情況下,四處籌措資金,慘淡經營,將小學擴充為師範和中學,初具規模。1928年,徐自華將競雄女校交由秋瑾之女王燦芝主持。此前,她已將秋瑾的翡翠手鐲交給王燦芝收藏,為此撰寫《還釧記》一文,道明緣由和心跡。秋俠的遺物均留置在競雄女校的展覽室中,使晚輩睹物思人,不忘典範。
值得一提的是,“革命和尚”蘇曼殊有幸埋骨於西湖孤山,這塊離秋瑾墓不遠的風水寶地就是由徐自華出資購贈的。大才子泉下有知,定當感激涕零。
徐自華青年寡居,晚歲多病,在杭州主持秋社,備嚐辛勞,秋祠得以保存,她居功至偉。如此情深義重,舉世能有幾人?
柳亞子誇讚徐自華“娥眉絕世”,稱道她的詞可與李清照的詞相媲美。文學的虛譽尚在其次,徐自華的高風大義才是人間奇珍。
秋瑾、吳芝瑛、徐自華姐妹能夠成為知交和至交,並不是偶然的,她們都具有相當出眾的文學才華,而且明大義,識大體,在巾幗隊伍中矯矯不群,就算是與須眉隊列中的英雄好漢相比,她們也毫不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