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女子參政和從政,不僅需要勇氣,需要理智,而且需要契機。
1901年3月24日,為抗議沙俄侵占中國東北,由著名報人和社會活動家汪康年組織,在上海張園舉行集會。會上,花季少女、年僅十六歲的薛錦琴登台發表演說,引起上海輿論界的強烈震動。保守派認定“少年女士當眾演說殊為可鄙”,改良派則盛讚“薛女士在張園演說,實為我國從來未有之事……若人人能如薛女士,又何患國家不強也”。英國人辦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同樣表示激賞,“此女士對大眾演說,通曉事理,熱心愛國,實足令我西人欽佩”。無論如何,薛錦琴登台發表政治演講,既是中國女性破天荒的舉動,也是中國女性不遑多讓,直接介入國家政治生活的開端。
1903年8月,金天翮所著的《女界鍾》由上海愛國女校發行,作者首次喊出了“女權萬歲”這一振聾發聵的口號。對於“女子議政之權”,金一翮認為“終不可以向聖賢君主之手乞而得焉”,他主張以暴力爭取,即使四萬萬同胞為此喋血,也在所不辭。在當時,這樣挑戰男權的倡導堪稱驚世駭俗。
民國初年,北京風氣保守,富連成社在前門外的廣和樓演戲,不賣堂客票,婦女不能進去看戲。而在某些茶園,比如東安市場的吉祥茶園,側門上的標牌寫著“堂客由此進”,男人則可以大模大樣地走正門。男女地位懸殊,區分嚴格,由此可見一般。1923年,在某些地方,女學生剪齊耳短發、穿齊膝短裙仍要受到責罰。1928年,婦女騎自行車引起路人圍觀,還會被抓到警察局,課以“仿佛率眾遊行,究竟有傷風化”的罪名。1936年春、夏之交,山東軍閥韓複榘倒行逆施,竟然下令將街上穿短袖衣、露胳膊肘的摩登女郎抓到軍法處關禁閉,一時間,濟南城中時裝為之斂跡。
當時的社會輿論對婦女參政議政的熱潮貶多褒少,頑固的保守派分子振振有詞:“不知法律,不知道德,不知名譽之人,使之參與國政,吾恐參政不已,必得以無窮希望,作非分之要求,名為二萬萬女子爭權,實為十數女子爭利,不幾貽民國之玷汙,而招外人之訕笑乎?”
前路固然艱險,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者們並沒有望而怯步,呂碧城試水而前,唐群英和沈佩貞挺身而出,決意為女性爭取求學的權利、就業的權利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主要是戀愛婚姻自由),此外,還有重中之重的一項,即婦女參政議政的權利。她們認為中國女性理應站到政治舞台的聚光燈下去,一展身手。但由於形勢強於人,這波女權運動的攻勢雖然淩厲,卻衝高回落了。呂碧城自尋逍遙,唐群英與沈佩貞也終於分道揚鑣。
洪憲帝製起動時,有一位女權主義者不可忽略,她就是中國婦女請願會會長安靜生,試看她撰寫的《設會小啟》,就可知女權主義者與北洋政府的抵牾之處何在:
吾儕女子,群居噤寂,未聞有一人奔走相隨於諸君子之後者,而諸君子亦未有呼醒癡迷醉夢之婦女,以為請願之分子者。豈婦女非中國之人民耶?抑變更國體,係重大問題,非吾儕婦女所可與聞耶?查約法內載“中華民國主權在全體國民”雲雲,既雲“全體國民”,自合男女而言,同胞四萬萬中,女子占半數,使請願僅男子而無女子,則此跛足不完之請願,不幾奪吾婦女之主權耶?女子不知,是謂無識,知而不起,是謂放棄。夫吾國婦女智識之淺薄,亦何可諱言,然避危求安,亦與男子同此心理,生命財產之關係,亦何可任其長此拋置,而不謀一處之保持也。靜生等以纖弱之身,學識譾陋,痛時局之擾攘,嫠婦徒憂,幸蒙昧之複開,光華倍燦。聚流成海,撮土為山,女子既係國民,何可不自猛覺耶!用是不揣微末,敢率我女界二萬萬同胞,以相隨請願於愛國諸君子之後。姊乎妹乎,曷興乎來。首倡者,安靜生。
安靜生代表二萬萬中國女子爭主權,動機似乎很堂正,但她成立中國婦女請願會,目的卻是不甘心落後於趨奉袁世凱的“諸君子”,不甘心做旁觀者,而急於引領女界為袁世凱稱帝鼓與呼,好去分取一杯羹,這位女權主義者的倒退和墮落著實令人痛心。安靜生的表演並非個案,沈佩貞追求權力,也被袁世凱輕而易舉地收入了乾坤袋,終於蛻變為麵目可憎的“母大蟲”。
梁啟超的《人權與女權》一文發表於1922年,他在文中善意地提醒道:“無論何種運動,都要多培實力,少作空談。女權運動的真意義,是要女子有痛切的自覺,從智識能力上力爭上遊,務求與男子立於同等地位。這一著辦得到,那麼競業參政,都不成問題;辦不到,任你攪得海沸塵飛,都是廢話。”事實就是這樣,那個時代的中國女權運動雷聲大雨點小,實績甚微,許多活躍分子都怠於做基礎建設工作,啟蒙的不徹底,教育的不完備,都直接拖累了女權運動的後腿。
1、呂碧城
呂碧城(1883—1943),號聖因,安徽旌德人,出生於書香門第,是清朝翰林呂佩芬的族侄女,她與三位姐姐(呂惠如、呂美蓀、呂坤秀)均為美女和才女,也都與教育事業締結過良緣。
早年,呂碧城即具有新思想,見識超卓,不肯拘守於閨闥之中。她隻身北上,羈旅津門,無奈一無所遇,悶極無聊,於是撰成一文,投寄《大公報》,主筆英斂之讚賞有加,初晤之後,更驚為天人。嗣後,英斂之將呂碧城介紹給京津兩地的碩學鴻儒,其中就有名動天下的大翻譯家嚴複,還有學部大臣嚴修。嚴複器重呂碧城,留居家中,教她邏輯學。呂碧城受到多方激賞,文思更富,膽氣更強,遂在《大公報》上連續發表鼓吹女子解放和宣傳女子教育的文章,如《敬告中國女同胞》、《興女權貴有堅忍之誌》等,她的《論提倡女學之宗旨》中有這樣的話:“欲使平等自由,得與男子同趨於文明教化之途,同習有用之學,同具強毅之氣。”這些文章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強烈的反響。詩人樊樊山寫信給呂碧城,稱讚她為“天馬行空”的“巾幗英雄”,“以一弱女子,自立於社會,手散萬金而不措意,筆掃千人而不自矜”。
1904年5月,秋瑾專程赴天津尋訪呂碧城,兩人一見如故,此後交往密切,秋瑾曾勸導呂碧城加入革命黨,後者回信婉拒。
1904年9月,北洋女子公學成立,清廷學部大臣嚴修推薦呂碧城出任總教習,傅增湘為監督(校長)。兩年後,北洋女子公學易名為北洋女子師範學堂,呂碧城升任監督,年僅二十三歲,她是中國女性擔任此類教職最早的數人之一。
1907年春,秋瑾主編的《中國女報》在上海創刊,發刊詞即出自呂碧城的手筆。這年7月15日,秋瑾在紹興遇害,呂碧城用英文撰成《革命女俠秋瑾》一文,刊登於美國紐約、芝加哥等地的報紙上,立刻引起國際反響,也引起清廷鷹犬的注意,直隸總督袁世凱就一度動過逮捕呂碧城的念頭。最為吊詭的是,後來袁世凱做了民國大總統,竟又聘用呂碧城為總統府顧問,將近四年,還稱讚她為“女子模範”。當時的北京,官家閨秀,喜尚奢蕩,內務總長朱啟鈐的三小姐是女首領,她們“冶服香車,招搖過市”。濮伯欣作打油詩嘲諷道:“欲將東亞變西歐,到處聞人說自由。一輛汽車燈市口,朱三小姐出風頭。”呂碧城別張才女之幟,學問門第皆高,出任總統府谘議,手下有不少女徒黨,她顯然不是哪位女強人能夠羅致的“副車”。據劉成禺《世載堂雜憶》所記,洪憲帝製議起時,北方女子活動者可分為三派:第一派是“高尚派”,呂碧城是首領;第二派是“運動派”,以女子請願會的成員為主,首領是安靜生;第三派的名目不太好聽,叫“流浪派”,以沈佩貞為首領。呂碧城見機早,抽身快,她一旦察覺袁氏意欲稱帝加冕,即飄然離去。嗣後,呂碧城漫遊歐美,撰成兩部遊記《鴻雪因緣》和《歐美漫遊錄》。她的文學才華和語言天賦極高,被譽為“近三百年來最後一位詞人”,在南社中,她是女才子中的佼佼者,其詩詞頗受國內名流的推許。
掌故大王鄭逸梅在《南社叢談》中介紹呂碧城,有這樣一段話:“碧城放誕風流,有比諸《紅樓夢》的史湘雲,沾溉西方習俗,擅舞蹈,於樂聲琤瑽中,翩翩作交際舞,開海上摩登風氣之先。”她特別喜歡小動物,因為愛犬的緣故,兩次與人打官司。呂碧城早年有過感情創傷(遭男方退婚),因此抱定獨身主義,視婚嫁為畏途。她曾說:“生平可稱心的男子不多,梁啟超早有家室,汪精衛太年輕,汪榮寶人不錯,也已結婚,張謇曾給我介紹過諸宗元,詩寫得不壞,但年屆不惑,須眉皆白,也太不般配。”中年之後,她就望峰息心了。呂碧城不僅長袖善舞,而且多金善賈,積下大筆資財,生計無憂。晚年她在英倫結下佛緣,毅然斷葷,厭惡世間的殘暴欺詐,祈禱眾生早日脫出愚昧和野蠻的境地。呂碧城於1943年初去世,遺囑是:“遺體火化,把骨灰和入麵粉為小丸,拋入海中,供魚吞食。”她至死仍然灑脫。
“棋罷忘言誰勝負,夢餘無跡認悲歡”,這是呂碧城律詩《瓊樓》中的頷聯,總結人生,相當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