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10月20日,中華民國女子參政同盟會本部在北京成立,唐群英被推選為本部總理,各省設立支部,其聲勢之浩大,成為當年中國政壇最醒目的風景之一。
1912年9月,唐群英在北京創辦《女子白話旬報》,聲稱“本報專為普及女界知識起見,故以至淺之言,引申至真之理,務求達到男女平權的目的”。其後,她又創辦《亞東叢報》,宗旨一以貫之,“本報提倡女權,發揮民生主義,促進個人自治”。
1913年2月16日,唐群英、張漢英、丁步蘭等留日歸來的同學聯手創辦了湖南有史以來第一張婦女報紙《女權日報》,極力標榜“男女平權,並參國政”的主張。
在袁世凱實行高壓專製時期,北洋政府嚴令禁止女子參政,這股強勁的逆流使女權運動遭遇低潮。1916年初,教育部史寶安司長在講話中宣稱:“女子參政,不適於女子生理及本國國情,女子以生育為其唯一天職。”三從四德的全套鎖鏈又叮呤當啷悉數擺弄出來,甚至變本加厲。
1914年11月,北洋政府內務部勒令解散中華民國女子參政同盟會,查封該會名下的報館,通緝唐群英。在此危急關頭,唐群英得到友人暗助,潛往天津,乘船至上海、香港,取道河內,於1915年初經由昆明輾轉回到家鄉衡山。
主觀願望強烈,才能出眾,而特定的曆史條件不成熟,這既是唐群英的個體悲哀,也是當時致力於婦女解放運動的中華民國女子參政同盟會的集體悲哀。1907年12月,唐群英在一個女子師範的畢業儀式上慨然致詞:“然女師女範,昭然於史冊者,若班氏、木蘭、伏女輩,當時輕視女學,猶能獨往獨來,卓絕古今,使有以提勵之,則其造詣又當何如也?無如積聵不振,女權陵夷,學識幽閉,遂成斯世困頓之形。溯國運盛衰之際,又豈非我輩擔負女教責任之時耶?”她當時就意識到,振興女學,開啟女界智竇,是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頭等大事。
四十三歲之後,唐群英更加痛感女界同胞的識見嚴重不足,長期沒有長進,遂致力於啟蒙教育,她傾全力,罄家資,在省城和家鄉衡山縣,一舉開辦了“女子法政學校”、“女子美術學校”和“自強女子職業學校”。為此,她曾受過“慣痞”葉德輝的欺負。在生命的後二十年,唐群英為母親守墓,在家鄉辦學,既竭盡了心力,也竭盡了財力,但她無怨無悔。
1935年,唐群英應同盟會舊友仇鼇、張繼、戴季陶等人的盛意邀請,前往南京觀光,風雨數載,故人相逢,彼此感慨良多。昔日的女會員,今朝非貴即闊,一個個珠玉沉沉,唯獨昔日的革命精神杳無形影。唐群英仍是布衣素麵,心中懷揣著早年的理想。風景不殊,而人事皆非。唐群英賦《金陵訪舊有感》一詩,自標高操:
紛紛姊妹盡華裙,顧我何憂徹骨貧!
不見梅花亭外立?西風嶺上好精神。
“百戰歸來剩此身”(唐群英詩句),民國政壇的黑暗令唐群英深感失望,婦女解放運動的績效平平卻並沒有令她灰心,她毅然退出政治舞台,去幹自己認定值得一幹的實事(啟蒙辦學)。表麵看去,這位曾經名噪一時的風雲女傑漸歸於沉寂,實際上,她在家鄉留下了極好的口碑。魯迅不願做空頭文學家,唐群英也不願做空頭政治家,她選擇辦學而不是繼續從政,這也許會令一些人感到遺憾和惋惜,但也有人認為她的選擇值得稱道。如果中國有一千名一萬名唐群英這樣的女傑心無二騖地辦實學,中國巾幗又何愁不能超越中國須眉,成為社會進步的中堅力量!
武俠小說名家平江不肖生在《留東野史》中將唐群英醜化為悍潑不可向邇的“母大蟲”,編造出許多糗事,故意顛倒是非黑白。相比秋瑾,唐群英身後的榮光著實差得太遠,研究其一生思想、事跡的人少之又少,至今她還沒有一本像樣的傳記,這種情形著實令人唏噓,與她同時代的老人已經悉數凋零,誰還能起他們於九原而問之?至於那些在故紙堆中塵封百年的史料,由於散落各處,檢獲殊為不易,研究者非得有百分之百的熱忱和耐心才會願意費九牛二虎之力去搜索整理,這項搶救工作總應該有人去做,才對得起這位中國女權運動的急先鋒。
3、沈佩貞
魯迅在《關於婦女解放》一文中提到過沈佩貞:“辛亥革命後,為了參政權,有名的沈佩貞女士曾經一腳踢倒過議院門口的守衛。不過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們男人去踢罷,他一定會還踢你幾腳。這是做女子便宜的地方。”魯迅的懷疑精神時時警醒,也讓讀者不敢大意。
從現存的史料來看,沈佩貞確實膽色出眾,勇力非凡,所言所行驚世駭俗,是個逢魔斬魔、遇佛殺佛的大怪胎。她早年留學日本,成為中國同盟會會員。辛亥革命時期,她加入杭州女子敢死隊,嗣後又組織女子尚武會,巾幗不讓須眉。她成為中國女權運動的先鋒人物,完全符合情勢與邏輯。
民國初年,沈佩貞的名頭十分響亮,她代表了追求權勢的另類女性,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有姿色,有心計,更有一般女子所沒有的膽魄,因此她能把民國政壇的那些“大頭魚”一網打盡。
武昌首義後,湖北大都督黎元洪即成為這位皖籍時尚女郎的入幕之賓,事後,黎氏致送一萬元“酬金”(也有說是封口費的),算是彼此兩清。然而黎元洪的寵妾黎本危偵知奸情,大潑其醋,鬧得黎元洪裏外不是人。
沈佩貞的囊橐中有了充足的銀兩,打馬進京,就比尋常北漂女子更有底氣。她早就瞄上了北洋政府的首任內閣總理唐紹儀,可是由於府院爭權,唐紹儀與袁世凱失和,負氣出走,沈佩貞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但她並不氣餒。當時,中國最有權力的男人莫過於袁世凱,沈佩貞深知袁氏本性,好色且好淫,家中除了正室於氏,還有九房姨太太。這種男人的弱點一目了然,她要拿下他不會是什麼天大的難事。具體操作時,工夫仍要先從外圍做起,僅僅三招兩式,她就使步軍統領江朝宗和武衛軍司令段芝貴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認前者為義父,認後者為義叔,有了雙保險,再與袁世凱攀上瓜葛,就順理成章了。嗣後,沈佩貞如願以償,江朝宗為她設總辦事處,名為讚助帝製,實則是私人會所,段芝貴等政府要員下班後,就到沈佩貞的總辦事處來飲宴和“辦事”,那些地方官員來京城攀高枝謀位置,就徑直到沈佩貞的總辦事處走門路,說是車馬塞途,門庭若市,半點不誇張。沈佩貞施施然往來於總統府,金吾不禁,她的名片上標明“大總統門生沈佩貞”,旁書“原籍黃陂,寄籍香山,現籍項城”,唯恐別人不知她與黎元洪、孫中山、袁世凱的熱絡關係。有了“總統府顧問”這塊金字招牌,沈佩貞籌錢方便,行事利落,她借總辦事處為機關,糾集一群“女誌士”,結納政府要員,與權貴日夜周旋,為帝製搖旗呐喊,上演勸進的醜劇,聲勢之煊赫,令外界為之側目。由於種種出格出位的表演,沈佩貞成為京城大紅人。
沈佩貞敗就敗在她的囂張氣焰上。《神州日報》指名道姓揭露沈佩貞與步軍統領江朝宗等人的陰私,在京城醒春居酒樓“劃拳喝酒嗅足”的那幕活劇,醜態更是被刻畫得栩栩如真,令人掩鼻恥笑。沈佩貞惱羞成怒,她請江朝宗派出九門提督府的衛兵護駕,然後率領劉四奶奶、蔣三小姐等二十多名“女誌士”,去南橫街汪彭年的私宅大耍雌威,不僅搗毀了汪府的家具、字畫和古董,而且打傷了在汪府客居的眾議員郭同。這個亂子沈佩貞鬧大了,郭同不肯善罷幹休,將她告到首都地方審判廳。媒體虎視眈眈,《上海時報》刊出濮一乘的竹枝詞,極盡調侃之能事:“最是頑皮汪壽臣,醒春嗅腳記來真。何人敢打神州報?總統門生沈佩貞。”事已至此,沈佩貞的靠山都不敢露麵左袒,來為她出頭了。嗣後,袁世凱頒下《禁止官家婦女淫蕩令》,他對“都下女風”也有些看不過眼了,嚴令內務總長朱啟鈐管束好自家的三小姐。沈佩貞罔顧大體,任性胡為,給他添堵添亂,不可不稍施懲誡,以息公憤。於是,郭同勝訴,沈佩貞被判拘役半年,她當庭大哭道:“他人叫我打神州報,我卻受罪。”足證其幕後另有推手。這樁刑案走的當然隻是過場,沈佩貞很快就被江朝宗保釋出獄。從此以後,冰山失靠,氣焰漸熄,“洪憲女臣”沈佩貞威風不再。
從參加革命、爭取女權到讚成帝製,與群魔共舞,沈佩貞走的竟是一條從進步到反動的下行通道。她過於偏激,過於強悍,過於囂張,追求女權,隻不過為了威福自享,以至於模糊奮鬥目標,喪失道德底線。理想是可以逐步變形的,她做了多年的“話題女王”,最終一事無成,反而給女權運動抹了黑,丟了臉,相比唐群英的淡薄勢利,熱心教育,其境界相差豈止以道裏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