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2月,廣州黃花崗起義前夕,何香凝帶著兒女返回香港。嗣後,革命事業遭受重大挫折,廖仲愷與何香凝被迫離開故鄉,流亡東瀛,許多同誌心情頹唐沮喪,投海自盡者有之,讀經逃禪者有之,借酒澆愁者有之,自求多福者有之,脫離營壘者有之,然而何香凝剛強如故,笑傲如故,樂觀如故,反襯得某些須眉缺斤少兩。此後數年,國民革命敗而複勝,勝而複敗,孫中山與袁世凱的正麵角鬥經曆了“二次革命”和“三次革命”的低潮期,幸得天才軍事家蔡鍔“為四萬萬國民爭人格”,潛回雲南,出手如電,身穿龍袍的袁世凱還未過足百日皇帝癮,禦座下就發生了地震和海嘯。
一個袁世凱死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北洋軍閥卻紛紛跳出“潘朵拉的匣子”,他們你攻我殺,塗炭生靈,使全中國的政治環境變得愈加險惡,簡直一團漆黑。孫中山深感革命尚未成功,於是培植和積蓄革命力量,隻等時機成熟,大興北伐之師。然而,他萬萬沒想到會禍生肘腋,一向倚重的將領竟然窩裏反。
1922年6月16日清晨,粵軍首領陳炯明的部屬葉舉、洪兆麟突然發動兵變,炮擊觀音山上的臨時總統府。孫中山幸運脫身,登上永豐艦。此前兩天,廖仲愷神秘失蹤,何香凝以為他公務纏身,也沒太在意,待到城中槍聲驟起,頓覺不妙,立刻派人打探廖仲愷的下落。陳炯明先是以“領款”和“有要事相商”為由,將廖仲愷誘至惠陽,然後將他關押在廣州西郊石井兵工廠。陳炯明得意地說:“我抓住了廖仲愷,‘孫大炮’的錢荷包就被鎖死了,他遲早會向我跪地求饒。”陳炯明萬萬沒料到,他的如意算盤很快就會落空,一隻“母老虎”將要找他算賬。
何香凝乘坐電汽船去石井兵工廠營救廖仲愷,看到丈夫被沉重的鎖鏈捆縛,艱於呼吸,她又憤怒又悲傷,簡直心如刀絞。他們無法接近和交談,隻能用目光默默傳遞彼此的心聲。第二次探監,她總算給他更換了衣物;第三次探監,她還意外地得到一個紙團,那是廖仲愷寫給何香凝和子女的訣別詩,大有身死化厲、誓斬國仇的壯烈情懷:
後事憑君獨任勞,莫教辜負女中豪。
我身雖去靈明在,勝似屠門握殺刀。
何香凝讀罷這首訣別詩,熱血為之沸騰。然而形格勢禁,她展開的營救行動希望渺茫,壞消息卻接二連三。當時,何香凝身染痢疾,精神幾近崩潰,甚至想過一死了之。在前往石井兵工廠的電汽船上,她決心抽完手中的香煙就縱身跳江。由於雨天潮濕,加上江風迅猛,她接連廢棄了十幾根火柴,香煙仍未點著。當何香凝手中隻剩下最後一根火柴時,她暗自祈禱,要是這根火柴能夠點燃,事情必有轉機,當然她也就不必投江自盡了。結果,奇跡出現,這根火柴“哧”的一聲跳出了紅紅的火苗。
何香凝不想再這樣苦候傻等夫君出獄,她決定主動出擊,找陳炯明當麵要人,可是後者有意回避,使她幾次撲空。
1922年8月18日,陳炯明在廣州白雲山主持軍事會議。何香凝一身泥汙,突然闖入會場,使到會的軍官麵麵相覷,鴉雀無聲。陳炯明趕緊讓座,陪著笑臉,為何香凝斟上一杯白蘭地,她毫不客氣,當眾一飲而盡。陳炯明又叫勤務兵領著何香凝去別的房間更換幹淨衣服。何香凝冷眼看罷“黔驢”的表演,然後厲聲表態:“衣濕有什麼要緊?我今天來,還做好了血濕的準備!”這話就像一根尖利的魚骨,直噎得陳炯明夠嗆。何香凝繼續數落道:“你們記恨廖仲愷幫孫先生籌款,要將孫先生的‘錢荷包’鎖得死死的,讓他見不著天日。你們何不捫心自問,廖仲愷是否虧待過粵軍?粵軍在漳州鬧饑荒時,他拿孫先生上海莫利哀路的住宅做抵押,填補軍餉的缺口。現在可好,你們恩將仇報!”何香凝義正詞嚴,陳炯明無言以對,臉色一忽兒白,一忽兒紅,其他軍官則慚愧地低下了頭。何香凝鐵了心要把這幕攪場大戲推向高潮,她當眾放出一句硬話:“我今天上山,就沒打算全身而退,至於廖先生,我也不指望你們放他活路,但我一定要你們給我一個決斷的答複:究竟是放他,還是殺他。要殺,隨你們的便;要放,就叫他和我一同回家!”陳炯明怕把事情鬧大,以免粵軍將士離心離德,立刻下令釋放廖仲愷。在他眼裏,這隻“母老虎”的淩厲氣勢簡直比一支勁旅的火力還要強大。
何香凝未卜先知,陳炯明釋放廖仲愷,隻不過是做給部下看的假仁假義之舉,他隨時都有可能反撲回來,眼下三十六計走為上,若是再遭黑手,必有性命之憂。她果然料事如神,他們前腳剛撤(去香港避難),陳炯明的爪牙後腳就到,結果紮紮實實撲了個空。
1925年3月11日,孫中山自料不起,在彌留之際,將宋慶齡托付給一位最值得信賴的朋友去照顧,他叮嚀再三:值此萬方多難之時,他身後蕭條,沒有留下多少財產,請她一定要“善視孫夫人”,“弗以其夫人無產而輕視”。她坐在病榻前,聽完孫中山吐詞艱難的臨終遺囑,心中不勝悲惻,深感這位好友和偉人的信任之深,托付之重,當即表態:“我親近先生二十餘年,同受甘苦,萬一先生病不能愈,我和全體同仁當盡力保護夫人及先生遺族……”嗣後,她強忍悲傷,親眼見證了孫中山口授政治遺囑的場麵。
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激進女性中,論剽悍,論剛烈,如果何香凝肯認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即使是國民黨內最著名的“母老虎”陳璧君也自愧不如,隻得退避三舍。
孫中山逝世後,汪精衛順利上位,成為國民黨主席。“第一夫人”陳璧君得意忘形,目高於頂,每次吐痰,她都讓秘書和傭人手捧痰盂,有時竟頤指氣使,叫客人代勞。有一次,陳璧君命令何香凝來幹這份髒活,何香凝兩眼圓瞪,怒不可遏,當即指著陳璧君的鼻子斥責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要我給你端痰盂?”說完這話,何香凝仍不解氣,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指著地上的痰盂使喚陳璧君:“去!我要吐痰了,你給我捧痰盂來!”陳璧君大驚失色,她猛然記起以前曾“有幸”領教過何香凝的一記大耳光,立即賠上笑臉,趕緊當眾道歉。
在同盟會和國民黨中,何香凝的聲望極隆。她斥罵右翼分子,“拍案頓足,幾乎把地板跺裂”。何香凝與孫中山夫婦的友誼擺在那兒,何香凝的元老資格擺在那兒,誰也奈何不了她。何香凝曾數次指著蔣介石的鼻子痛斥,使一貫強悍的蔣委員長下不來台,該道歉時還得道歉,該敬禮時還得敬禮。有個典型例證可以說明問題。1927年12月1日,蔣介石與宋美齡在上海春江大華禮堂舉行婚禮,原本確定何香凝為證婚人,不作第二人想。然而何香凝借此機會逼迫蔣介石承諾在內政外交兩方麵改弦更張,回歸三民主義的故轍,蔣介石虛與委蛇,顧左右而言他,令何香凝怒火攻心,一氣之下,她撂下挑子,拂袖而去。為解燃眉之急,蔣介石隻好懇請蔡元培證婚救場。
1928年歲末,何香凝發表聲明,與蔣介石、汪精衛分道揚鑣,與國民黨割袍斷義,她憤然辭去黨內一切職務,放棄薪俸,離開上海。她遊曆了南洋和西歐,僑居於法國巴黎郊外,“畫幅歲寒圖易米,不使人間造孽錢”,在異域過著漂泊不定的旅居生活,清苦固然清苦,但可以圖個眼淨心安。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何香凝激於民族義憤,結束旅歐生涯,決心與四萬萬同胞共赴時艱,共紓國難。淞滬之役,十九路軍在前線浴血奮戰,何香凝在後方積聚人力物力,建立傷兵醫院。據她的《自傳初稿》所記,大財神孔祥熙曾到上海救護所慰問傷兵,遇見何香凝,“哈哈孔”討好地說:“廖夫人辦傷兵醫院辦得很好,你願意到南京去辦嗎?南京也正預備辦呢!”何香凝毫不客氣,一句話將“哈哈孔”頂到南牆上:“我願意聞抗日傷兵的血腥味,不願聞腐化官僚的銅臭味!”嗣後,東北全境淪陷,華北岌岌可危,外寇當前,蔣介石以國力孱弱、必須低調備戰為由,繼續抱定“攘外必先安內”的國策,優先剿共,延遲抗日。內戰足以耗散民族元氣,何香凝看不得慣這套兄弟鬩牆的做法,她效仿諸葛亮當年饋贈女性用品以激怒魏軍主帥司馬懿的成法,給蔣介石郵寄了一條布裙,還附上一首極盡諷刺挖苦意味的詩作:
枉自稱男兒,甘受敵人氣。
不戰送河山,萬世同羞恥。
吾儕婦女們,願往沙場死。
將我巾幗裳,換你征衣去!
蔣介石一生收到珍貴禮物無數,很難一一記得,可是這件“禮物”太特殊了,他至死也無法忘卻。奇就奇在,這位大獨裁者受了恥笑,挨了譏刺,居然捺著性子不曾發作。何香凝的資曆是最好的擋箭牌,若換上楊杏佛那樣的杠頭,蔣介石隻須給軍統特務頭子戴笠和毛人鳳使個眼色,早就格殺勿論了。這就充分說明,蔣介石消滅民主人士,還是有分別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