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三年中,無論寒暑,周羽隻是讀書寫字,足不出戶。每隔一段時間,林線娘來看看他,陪他聊天解悶,他愛她,可他忘不了曾經所愛,是以始終對她不逾分寸,不肯表露;她卻一如既往地陪在他身邊,這種依賴是一廂情願的,哪怕得不到她想要的結果,她也無怨無悔。
這日林線娘看望周羽。周羽正朗聲念道:“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林線娘進門笑道:“大哥讀得好聖賢書!”周羽聞聲將書放下道:“妹子取笑了。”兩人親如兄妹,不等周羽招呼,林線娘已自隨意坐下,倒杯茶拿在手中抿了抿。周羽道:“妹子最近可好?你好長時間不來,我有點記掛你。”林線娘忽然害羞低頭,臉兒緋紅,柔聲道:“大哥有詩書為伴,哪有空理我。”周羽道:“妹子又拿我消遣,在我看來,詩書未必就有多好。古人雲‘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那是騙人的,書讀多了,反而越是冥頑不靈,食古不化。”
他原來是武人出身,這時棄武從文,自然不像書生那麼酸腐,是以他讀四書五經,常常作好壞參半論。他做起事來,也不像讀書人那樣一板一眼,循規蹈矩,孔夫子說“席不正不坐”,他卻是常常隨意而坐,管它椅子正不正,有時幹脆坐在門檻上,張開兩條腿,狀如簸箕,大違聖人“毋箕踞”之訓。
隻聽林線娘道:“這就奇了,要讀書是你,不讀書也是你。你待怎地?”周羽道:“我讀書但當涉獵,見往事爾。書中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比如我最喜歡讀《論語》和《春秋》,《春秋》是史書,那自然是好的;就以《論語》來說,我剛才讀的那一句,‘富貴取之以道,貧賤去之以道’那就很好,可是有的像‘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未必就好。一個人肚子餓的時候,哪有那麼多講究。”說著眼神掃向窗外,若有所思,他想起那段八年牢獄之災。
林線娘道:“好了,這倒有些道理。”周羽衝她一笑。過了一會兒,周羽問道:“妹子,你還在跟著你師父習武嗎?”林線娘語氣轉重道:“我要報仇,唯有勤加練武。”周羽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交到她手裏,道:“我這三年來,已經不再練過武功,我這裏有本內功秘笈,你拿去吧。”林線娘欲將書遞還,周羽握住她雙手,道:“你拿去好好參詳。”忽覺得不妥,急忙鬆開她雙手,他這一舉倒不是因為“男女授受不親”,而是他在竭力壓抑心中的感情。林線娘心內一急,頓一頓足。暗道:“都這麼幾年了,你還是這樣對我。”周羽自知有愧,轉過了頭,回到桌邊坐下。
林線娘將書藏入衣兜,看看時將正午,說道:“我來做飯吧。”周羽自不阻攔,林線娘去廚房燒水煮飯,周羽在廚下幫忙擇菜洗菜。不到半時辰,一頓飯菜端上桌來。桌上是四菜一湯,一盤魚香肉絲,一碗紅燒豆腐,一條清蒸魚,一碟鹹豇豆,再就是一缽香菇燉雞湯。周羽問道:“你喝酒麼?”林線娘搖頭道:“我不喝酒。”周羽道:“那好,我們吃飯吧。”
周羽端起碗來正要盛飯,林線娘道:“先喝碗湯,嚐嚐我的手藝。”邊說邊從他手中接過飯碗,盛了一碗雞湯給他。周羽望著碗裏的雞湯始終沒有下咽,他想起張揚在當歸烏雞湯裏下毒害死師父,一切痛苦源於此,他越想越多,往事曆曆在目,怔怔發呆。林線娘見他有異,奇道:“怎麼不喝,不好喝麼?”周羽被她這一問,從回憶中拉回現實,急忙答道:“好喝,好喝。”端起碗來像飲酒一樣咕咚咕咚喝盡,林線娘不禁暗暗好笑,像他這樣吃飯,縱使山珍海味擺在麵前,他哪能品嚐出好吃不好吃,簡直如同牛嚼牡丹。當下不再說話,安靜吃飯,不再指望周羽誇她飯菜燒得好,像他這樣舌訥之人對食物不會有任何要求,隻要能填飽肚子就行。周羽快速扒完三碗米飯,林線娘才隻吃一碗,他胡亂大口嚼著菜肴,將盤中菜肴吃得所剩無幾。
中飯過後,林線娘清洗杯盞,周羽燒茶。一陣忙碌,兩人坐下喝茶,閑聊一會兒,林線娘動身離去。
日落月升,一天將近,時間好快。周羽抬頭望天,但見漫天繁星點點,皓月當空。猛然想起,又是一個十五夜。但凡每月十五夜,隻要天晴,必有一輪明月又圓又亮,灑下一地光輝。他口中喃喃吟道:“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他取出自製的竹笛吹了一曲《水調歌頭》,心裏默念“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這幾句詞。那竹笛是兩截淡竹製成,中間竹節打通,表麵鑽八個小圓孔,笛子通體淡綠色,刮去了表麵一層竹青,塞在笛子音孔與吹孔之間夯實,用竹子內膜作笛膜。他心裏這般想著,笛子這般吹著,笛音當真如同蘇子所寫的那般悲涼“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蓋因兩人此番心意相通。
朝廷發下榜文,又是到了三年一次的科舉考試。周羽這三年來,反複讀了四書五經,知識增長不少,文采斐然,頗有幾分文人氣質。自古道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他此時早已不知不覺間由一個初涉江湖的魯莽俠客蛻變為風度翩翩的士子。
林線娘正在身邊。周羽道:“妹子,我想參加科舉考試,你覺得怎樣?”線娘噗哧一笑,道:“你想參加科舉,我隻聽說有人投筆從戎,哪有武林人士轉而從文的?”周羽搔頭道:“左右無聊,我就是想試試而已,我並不是追逐功名利祿之人。這兩三年間,我讀這些書不知有用無用,不如去考它一考,方不負我這身學問。”林線娘道:“學問不是拿來賣弄的。”周羽臉上緋紅,低聲道:“我······我不是賣弄。”林線娘此話一出口,立覺不妥,轉口道:“你做什麼事,我自然不會攔你,你想去就去吧。”當下沉默了。周羽嗯一聲也不說話了。
周羽坐了一會兒,回房間整理行囊。他一個包裹裏,隻帶了一套換洗衣服,一冊《論語》一冊《春秋》。林線娘在身後道:“你還會不會回來?”周羽正在埋頭整理衣物,不知她何時進來。周羽答道:“無論如何,我還會回來的。”林線娘滿臉愁容,說道:“你一路走好,我就不相送了。告辭!”說完就要走出房門,周羽轉頭見她愁眉不展,心裏一陣難過,知她心中不舍。這三年來,他兩人雖不時時刻刻在一起,但線娘隔三差五看他,或為他漿洗,或和他聊天,或陪他吃飯,儼然如賢妻良母,這番心意他如何不知,無奈造化弄人,他對愛執著,心裏有了別人,就很難留下另一人,他總是對她的情意刻意回避,自覺負她太多。再則林家家破人亡皆由他而起,他每想到林線娘念念不忘於複仇,心中更是慚愧無比。此時分離在即,他心中也是萬般不舍,不知如何訴說。
林線娘轉身走出房門,他腳不聽使喚跟上兩步,直到林線娘走出屋外不再回頭,他也沒有說一句話。林線娘氣苦之極,跑到一片樹林裏雙手抱膝哭泣起來。這時一個白須白發老者已來到她身後,這老者走路悄沒聲息,顯是功力極佳。他伸手輕拍線娘肩胛,林線娘一驚站起,回頭一看,喊道:“師父!”聲音略帶哭腔,臉上梨花帶雨,淚痕斑斑。倘若剛才來人要對她下手,自是另一番光景,隻怕她還未坐直身子,便束手就擒。隻聽老人歎氣道:“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好孩子,回去罷!”林線娘抹抹眼淚,乖乖地跟在老人身後走路。林線娘暗歎剛才醜態讓師父看到,那多不好意思,可是他哪裏明白師父作何感想,是何心境。
這老者便是怪俠王鹿山。他年輕時也有一段風塵往事。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他愛一個女子,那女子出身窮苦,自小賣於青樓。他是在漢口遇上她的。
他年輕時遊曆天下,那年來到漢口。戰亂一起,城池攻破,亂軍衝到街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隊兵士闖入青樓,將裏麵的女子全部捉起來,手腳捆綁,扛到城中軍營進獻將軍麵前,恰逢他路過。當時自己初出江湖,最愛行俠仗義,見到世間不平事,自然要管上一管。他和那位將軍動起手來,那將軍蠻橫輕敵,要和他單打獨鬥,他打敗那位將軍,挾迫他放掉那些捉來的女子。他挾迫將軍來到城外,好教那些女子快逃,然後他一腳將那位將軍踹倒在地,那將軍在地上哼哼嘰嘰,半天爬不起來,想來這一腳踢得不輕,自己轉身要走。隻聽得嗖嗖兩聲響動,那將軍在他背後施放冷箭,兩枚短箭連貫射來,他躲過一枚,卻躲不過另一枚,背後中了一箭。
那將軍見他受傷,大聲招呼軍士射死他們。弓箭手趕到,一陣亂箭射來,猶如漫天箭雨,射死大半女子。他背上鮮血緩緩滲出,不一會兒浸濕了外衣。他忍住背上傷痛,搬起一塊路邊的攤案高舉過頂,保護幾名女子逃走。他當時情急之下,立即鬥漲,若是平時,這數百斤的石板又大又重,他是無論如何舉不起來的,現在功夫搶過以前幾十倍,舉起自然不再是難事。原來這攤案不是木板而是石板,石板不會腐爛,比較經用,攤主每次擺攤都是以騾車拉去拉回。他這一用力,背上傷口崩開,鮮血流得更快。支持一會,漸感四肢疲軟無力,好在他們已經脫離險境,後麵沒有軍士再追來。那大石板從他手上滑落,轟隆一聲砸在地上,碎成數塊,塵土猛被掀起,嗆得有些人咳漱連連,他跟著一跤撲倒,暈了過去,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