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乃父之風(1 / 3)

時值深秋,一場久違的暴雨之後氣溫驟降,寒風刺骨,令本就莊嚴肅穆的皇城又平添了幾分蕭瑟。

今日是停靈的第八天,期間布告天下詳述景帝患病及死因,以安撫天下。

連日來,曲端一直奔波與靈堂和尚書省之間:白天帶喪辦事,照常處置六部政務,還要一天三次到景帝柩前哭靈,回到尚書台忙到三更,五更時分便又要早起入宮,簡直是苦不堪言,中書省和門下省的兩位首輔--中書令田衡措(右相)和門下侍中柴庭玉(左相)也是相同的處境。

宰相三人既不能偷懶又無法在宮中居住,連日來操勞奔波,讓年過半百的曲端和柴庭玉身心俱疲,更別說已八十三歲高齡,耄耋之年的右相田衡措了。好在少帝體恤下臣懂得變通,既然相權能一分為三,就安排三相輪流入宮守靈,還在崇光門內為他們專設了氈帳,用來辦公與休息,又安排了東宮珍饈房提供膳食,免了不少跋涉之苦。

內侍監派宮人前來傳旨時,曲端剛好從靈堂裏出來。

說實話,心知肚明的曲端實在忍受不了貓哭耗子假慈悲的衛梁,每次哭靈都哭得是撕心裂肺,如喪考妣,讓他這個“江都之變”的同謀者情何以堪。

得知少帝召見,曲端就跟著傳召內侍急匆匆地往議事堂趕。議事堂原叫雅堂,與東宮明德殿隻有一牆之隔,是景帝在太子時與入京外臣會麵的地方,也經常在此與心腹近臣商議軍國大事,所以又被“太子黨”親信稱為議事堂。

議事堂門前庭院裏的百花漸漸枯萎,繁花似錦成了過往。曲端停下腳步,看著冒出宮牆的一排排梅花樹愣住了神,不曾想自己近二十年不曾來過這裏。梅花乃花中君子,淩寒獨自開,暗香沁人,在這惹人傷感的季節綻放出別樣生機。

當年,曲端和柴庭玉因在地方治理上政績斐然,受到吏部考功司表彰,入京後有幸得到召見,第一次在雅堂見到了躊躇滿誌的太子康茂。君臣三人交談甚歡,康茂更是慧眼識人,委以二人重任,曲端和柴庭玉就這樣成為了“太子黨”的骨幹成員,被景帝視為“左膀右臂”。

在剪除楊氏權臣的“興隆政變”中曲端輔佐太子康茂潛龍升天,與柴庭玉同列文臣功勳之首。後來,曲端向景帝舉薦重用關西武家將領,幫助景帝贏得削藩戰爭的勝利。

往日的功績仍然曆曆在目,這是生為人臣的本分,卻最終敵不過渴望權力的野心!

曲端還記得,當年君臣三人在明德殿前栽下這一排梅樹時曾立誓要掃清宇內,匡扶社稷。

可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也不再是曾經那個初出茅廬、滿腔熱血、誓要剪除天下奸佞的少年郎。

“曲大人?!曲相爺!”

內侍的聲音打斷了曲端的思緒,還未來得及開口,已站在議事堂正門邊的內侍又恭敬的催促了一句。

“相爺您稍微快點,陛下還等著呢。”

曲端點了點頭,正準備進去,幽長的庭院裏又迎麵走來一個身影,身長八尺,挺拔而魁梧。

來人的步態既具常年身處高位,養尊處優出來的優雅端莊,又具武將所特有的颯爽與利落。長著一張不同於中原人的臉,赤發藍目,濃髭密髯,眼若銅鈴,膚色黝黑,右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凶神惡煞的仿佛是來自地府的惡鬼,他正是與曲端同為輔政大臣的汲縣郡馬、左元帥蕭暉,也是五大臣中唯一的武將。

武平五年(康曆404年),煬帝康熬禦駕親征對抗大舉南下的北胡鐵騎,得勝以後又轉戰遼西大肆殺戮,到處搜捕遼人五部王族成員。最後,煬帝選擇了蕭姓王族來代理統治被胡人控製了三十多年的遼西地區,替康朝守護塞北西部門戶,也為後來遼人趁“楊氏專權”在遼西建國複辟埋下了禍根。

按照慣例,煬帝要在扶風王蕭圖矣的王子當中選一個帶回京師作為人質。在蕭圖矣二十多個兒子當中,煬帝以自己“獨特”的眼光選中了時年23歲且容貌英俊的蕭暉,同時他也是扶風王最喜愛,也是作戰最勇猛的兒子。

煬帝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嗜殺暴君,可對手下一幫能征善戰的將領寬容禮讓。即便關西世族諸將與自己理念不同,不服詔令,煬帝也沒有因丟了臉麵出兵討伐,繼續留用“關西五虎”之一的上官鴻擔任兵部尚書,隻是派遣了禦前大將權宏麟出任“關西都護”,以防萬一。煬帝很看重蕭暉的才能,讓他擔任騎軍護都尉。蕭暉立下了“生為異族,死願康鬼。”的誓言,願意用自己的一生回報,這讓煬帝大為感動,讓他貼身侍奉左右,君臣兩人就此形影不離。

元嘉一年(康曆407年),南川諸王再次反叛的同時,一代遼人殺神蕭撻坦橫空出世,僅用月餘就攻滅了遼西都護府,將“遼西大都護”楊思鸞連同麾下三千將士以及數萬遷入遼西地區的流民斬盡殺絕,又積屍築成京觀。麵對如此奇恥大辱,當時已準備南征的煬帝無暇北顧。即便如此,煬帝也沒有遷怒殺了與蕭撻坦同為親族的蕭暉,隻是把他遣離京都,賜婚將宗室女汲縣郡主嫁給他為妻,還釋放了豢奴院裏的奴隸,全部賜給蕭暉做了家奴。(如果這還不算愛的話)

天隧十三年(康曆422年),大權臣楊佑甫聽信了齊王康莧的建議,已在應州汲縣閑居十餘年的蕭暉再度被啟用,封為邢國公,出任禦林四軍之中西衙禁軍(宣威軍)的指揮使。結果蕭暉在“興隆政變”立下蓋世奇功,位列興隆功臣武將之首。

景帝登基以後委派蕭暉重任,讓他訓練禦林軍。靠著公正分明和嚴格軍法,蕭暉短短幾年就讓禦林四軍脫胎換骨,重回戰力之巔。在平定四方藩鎮之後,景帝仍然信任並重用蕭暉,拜他當了擁有實權的左元帥,達到了一個武將所能到達的頂點。

對於這樣的人,當時曲端和衛梁偽造景帝“遺詔”時,他是堅決不同意讓蕭暉做輔政大臣的。蕭暉是手握軍隊實權的重臣,他麾下駐守匡堰大營,衛戍京師外圍的神武軍才是戰力最強的禁軍,普天之下沒有敵手。再者蕭暉是個純粹的武將,不貪財色,對政治沒有絲毫興趣,又沒有結黨營私,還從不與朝中大臣有過交集。

除了效忠皇帝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夠駕馭的人,曲端認為太危險,衛梁卻覺得恰恰相反,認定蕭暉是最理想的托孤大臣。

“權力之下,眾生皆為棋子,性格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蕭暉依附皇權,為報皇恩,必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注定為皇權而死,就看他有沒有這麼長的命吧。”

畢竟蕭暉外族的身份特殊,哪怕他威望再高,他的地位權勢隻能依賴於皇權,收回其權不過隻是一紙詔令的事,這也是景帝肯大膽放權的主要原因。加上蕭暉純良忠厚,古今少有,這樣純粹的人才能夠竭忠盡節地輔佐幼主,所以景帝選他做輔政大臣合乎邏輯,也符合景帝這位一代賢君一貫的眼光和處事方式。

這些年來,衛梁算是把皇帝的心思以及他身邊幾個重臣的個性摸透了,以蕭暉的資曆與在軍中的威望足以製衡皇族宗室的勢力,可謂一石二鳥。隻要他們蟄伏待機,聯合後宮小心謀劃,讓以五大臣為首的朝臣與宗室之間繼續維持這種微妙的平衡完成皇權交替,到時候的時局就對自己有利。

“哐,哐,哐。”

曲端看到腳穿虎頭鏨金靴的蕭暉越走越近,將領路的宮人一路甩得遠遠的。本來想著先進議事堂避開這個煞星,卻出乎意料的聽見從不與朝中大臣親近的蕭暉竟然主動向自己問候,聲如洪鍾般的說道:“曲相!!!”

“蕭···蕭大帥。”

曲端嚇得全身一抖,轉身唯唯諾諾地行禮。

看著蕭暉那張不怒自威的臉,曲端是又畏又怕,更何況他一直都不擅長跟武臣打交道。可奇怪的是,這位不問政治又不苟言笑的遼人降將竟然也學起了文人那一套,作揖回禮,上翹的嘴角柔和了冷峻的五官,變得和藹可親。曲端倒是轉眼就明白了衛梁說的最後一句話,這位曾經“興隆政變”的首功武將已不再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