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很有可能跟田衡措麵臨的命運一樣,被這世上最強大的武器帶走:時間。
“曲相的氣色看起來不大好啊。”蕭暉是個直腸子,見到曲端神色很差,就有什麼說什麼,拍了拍自己強壯的體魄,“就算您公務再繁忙,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您看看老夫,老夫已禁食七日,還每日三次入宮守靈,是不是看不出一點疲遝之色?”
在曲端看來,蕭暉臉上的確沒有勞累困頓的樣子,反而紅光滿麵,神采奕奕,更像是遇到了什麼高興的事,就趁著寒暄試探了幾句。蕭暉倒也實在,隻要不牽扯軍國大事,他心裏很少能藏住秘密,也不妨礙與人分享這個難得的喜訊。
“不瞞您說,是老夫的小妾珍兒有了身孕,讓老夫在萬分哀痛之中稍稍得到了些許安慰。”說著,蕭暉昂頭雙手抱拳,感激涕零地說道:“這全都要仰仗先帝的庇佑,臣必感恩戴德!”
年過六旬還有這麼好的精力,竟然能老來得子。曲端抬眼細看老當益壯的蕭暉,無奈感歎,心想搞不好先死的會是自己。
等走進議事堂,透過簾子的間隙,曲端隱約看到一個身穿黃袍的人影端坐在暖閣內的禦座上。他急忙上前,在掛簾前跪下,叩首行禮。
“臣曲端叩見皇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暖閣裏的少帝默不作聲,曲端以為是自己中氣不足,皇帝沒有聽見。正準備再拜,忽然聽見幾聲敲案聲,在門外伺候的近侍挑起掛簾。一股暖氣撲麵襲來的同時,曲端連忙低著頭,然後用膝蓋一路滑行入了暖閣,俯首再拜。
“臣曲端叩見皇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次曲端卯足了勁,可是皇帝依舊不言半句。
自從隨景帝靈柩返回京都以後,虛心作祟的曲端終日提心吊膽,寢食難安,夜不能寐,生怕陰謀暴露。而今少帝的默然又加深了他這一份恐懼,加上廳裏的地龍燒得他全身發熱的,整個人好似在籠屜中蒸煮,將曲端逼到即將崩潰的邊緣。
就在這時,隨著“撲哧”一聲,坐在禦座上的人終於忍俊不禁,與坐在堂下的另一人一起哄堂大笑起來。
滿心忐忑的曲端滿腹狐疑地慢慢抬起頭,一雙暗紋祥雲繡的高底靴先映入眼簾,緊接著是以金線繡邊的金黃色蟒袍,刺著白銀般的九蟒五爪暗紋,左腰間係著數不清的金銀首飾絡子,華光粼粼,若要去數能把人眼晃花,左手拇指戴著白玉扳指,左右兩手的尾指、無名指上是各色的寶石。而能在康朝穿大黃金緞蟒袍的,天下隻有一人,那就是被朝臣與京都百姓們私底下戲稱為“瘋王”的兵馬都元帥、榮親王康榮。
“曲相怎麼還跟以前一樣,沒認清人就著急叩拜啊?!”禦座上的康榮拿起煙杆,懶洋洋地啜了口煙,笑的洋洋得意。
回憶過往,仗著哥哥的寵溺,假扮景帝戲耍近臣一直是康榮最喜歡玩的把戲,而且曲端每次都會上當,簡直是不堪其擾。
曲端知道自己又被戲耍了。
即便是滿心埋怨,也懶得白費口舌,轉頭衝著好友動起火來,喊起了柴庭玉的字號。
“令台!”
“曲相息怒,息怒。”
似曾相識的場麵讓柴庭玉笑得更歡了,指了指自己剛才跪拜的位置,用與摯友交談的口吻說道:“不光隻是你,文幼。我也上了殿下的當,我們還是同命相憐啊。”
柴庭玉握住曲端的手,笑臉上掛著淚痕,畢竟這小小的草堂之內留下了太多君臣三人的回憶,難免觸景傷情。柴庭玉還記得,每當曲端被康榮戲耍後因氣不過向景帝告狀時,景帝總是竭力維護,處處包庇。有時,景帝還會借機發作,把從大權臣楊佑甫那裏受到的怨氣發泄到曲端身上,吵得麵紅耳赤,最後又在互懟中開懷大笑。
康榮倚靠在椅背上,這種用黃花梨製成的官帽椅,別說了是達官貴人,就連在尋常人家都隨處可尋。可是他現在坐著的椅子叫做“禦座”,也隻有皇帝能坐。
在這座巍峨壯麗的宮殿之內,皇帝的禦座有許多,尤其是金鑾殿的那張龍椅,康榮不願也不敢觸及,唯獨對議事堂裏的禦座情有獨鍾。小時候每當犯錯遭到責打時,康榮都會跑到雅堂來,隻要坐上這張椅子,那些試圖傷害他的人就會敬而遠之,哪怕當時它還不能被稱為“禦座”。
“我想阿兄了。”
康榮冷不防的一句話,又催動出柴庭玉的眼淚。
“臣跟殿下一樣,也想念先帝。”
“我不明白,阿兄才四十歲,怎麼會突然就···曲相!你是這次西巡的隨駕大臣,應該最清楚,我阿兄死之前痛苦嗎?”
曲端忙著醞釀情緒,也想擠出幾滴淚來。誰想康榮突然話鋒一轉,直接問到自己頭上,好在他才思敏捷,用手撫了撫須髯平複了一下心情,將那些早已爛熟於心的話再度複述了一遍。
“回殿下,先帝感染惡疾以後,移駕江都行宮時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靈。先帝自知來日無多,就親手立下遺詔。之後就持續高燒,昏迷不醒,直到在兩日後升遐。整個過程當中臣寸步未離,一直侍奉左右,在臣看來並不痛苦。”
聽到這裏,康榮的神情漸漸緩和,內心也寬慰不少。餘光猛然瞥見蕭暉已悄無聲息地進入暖閣,此刻正皺著眉頭,如一頭饑腸轆轆的餓狼一般死盯著自己。康榮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很不自然地從禦座上站了起來,那種被兄長庇護的安全感頓時蕩然無存。
隻見蕭暉隻是注視著康榮,將皇權不容覬覦的態度表現的淋漓盡致,勝過千言萬語。直到康榮完全走下禦台後,他才側過身退到一邊俯首抱拳,用他那振耳發聵的嗓門喊道:“皇上駕到!!!”
原來少帝從傳旨宮人那裏得知中書令田衡措就在崇光門內辦公,就親自前去迎接。
論資曆,朝中無人能夠與田衡措比擬。
論德行,雖年過八十,田衡措仍孜孜不倦的處理著龐雜的日常事務,沒有一日懈怠,從不與人爭功,也不會居功自傲。而且在用人方麵不拘一格,不分黨派,不問貴賤,全部因才授用。中書省自中書令以下,中書侍郎楊成季、夏卿,中書舍人姚誼、餘延範、朱煦、韓宗泰等人才在田衡措的帶領下各盡所能,功在社稷。其長子翰林院大學士田慈安又是帝師,少帝尊師重道,自然也對田衡措這位輔臣之首禮遇有加,親駕隨迎也無可厚非。
這是皇帝第一次召見輔政大臣,如此正式的場合,少不了禮數。多年來宦海浮沉,曲端和柴庭玉輕車熟路,並排跪下,恭恭敬敬地作揖。
看著這些繁文縟節,頗有景帝風範的少帝不耐煩地擺手,示意讓他們平身。
田衡措年紀大了,少帝又太小,想扶也扶不好。這時,互看對方不順眼的蕭暉和康榮上前,一左一右攙扶住田衡措,蕭暉是出於對皇帝的忠誠,想的是替少帝分憂。而康榮的原因則更為簡單,他跟田衡措所在的絳州原門田氏有著姻親關係,其從侄龍武軍中軍都尉、武定侯田植是他的嶽丈。
暖閣內除陳瑛以外,少帝遣散一眾侍從內官,又命人在議事堂門口豎立起擋金牌和噤聲旗。
等田衡措坐定後,其餘輔臣也依次入座,奉茶完畢,該有的禮數全部禮成。
“今日朕如此心急召集諸位愛卿,實在是形勢所迫。”
少帝心裏亂作一團,抬手讓陳瑛捧起奏疏,遞給五大輔臣閱覽。
眾人傳閱以後,閉口靜坐各懷心事,一時間百味雜陳,有喜,有驚,也有惶恐,暖閣之內頓時寂靜無聲。
回想景帝康茂短暫而輝煌的一生,絕對是千古一帝,他的皇嗣們也幾乎都稱得上人中龍鳳,尤其是那幾個成年皇子,每個都有各自的特點:長皇子相王康徇仁愛寬厚,才德兼備;二皇子燕王康禦坦率豪放,剛正勇猛;三皇子漢王康徙沉穩內斂,聰明睿智;四皇子慶王康德灑脫不羈,生財有道;五皇子郯王康徨才思敏捷,謙恭有禮;六皇子信王康律克己溫忍,文武雙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