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兩邊筆直的冷杉密密交錯，透下幾分疏離慘淡的月光，映著簷角滿是積雪的琉璃瓦。朱紅色的宮牆，年代久遠的磚塊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細碎裂紋，像飽經風霜的老人。一道又一道高大、無聲、厚重的牆，如重重禁錮，鎖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隱秘的、沉寂的往事。
這條宮道平日裏人跡罕至，也是宮裏傳聞中經常鬧鬼的地方之一，入夜後根本就沒人會來。而且火宮殿地處偏僻，緊挨著冷宮，加上鬧鬼傳聞，倒成了宮中宮人私下密會的理想場所。
火宮殿的正門如往常一樣落了鎖，卻根本難不倒馬麟這位“巧指郎君”，他很輕易地就打開了鎖，然後走進了一間不起眼的偏房。
“小的馬順兒，給次領大監您老請安了。”
軟底靴踏在地上，被厚厚的氈毯吸了聲音，馬麟一進屋就按照宮中規矩，給坐在黃花梨木圈椅上的人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隨後將手中的食盒擺在桌上。那圈椅上坐著一位須眉皆白的老者，大紅繡金的內侍服上繡著兩條張牙舞爪的雲蟒，頭上戴著雙雲金翅冠，腰間還掛著枚內侍監的玉牌，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帶著一股莫名的威壓，此人就是內侍監次領大監--高白鳴。
看著馬麟神神秘秘的臉色，靠在躺椅上的高白鳴直起腰身，示意他將眼前的食盒打開。馬麟打開食盒的第一層，定睛一看，盒裏既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也不是什麼名貴糕點，而是一根白玉蓮苞。
白玉蓮苞是由一整塊白玉雕琢而成的蓮花花苞，約莫一掌長，下頭的花莖帶了自然弧度，上麵精細地做出了細密的小凸起，仿照著蓮花花莖上的小刺，上麵的花苞鼓脹，正是欲開未開模樣。高白鳴拿起蓮苞，眯著眼睛對著桌上的燭火仔細端詳了一陣。素白的羊脂玉晶瑩通透，幾無雜質，在暖黃燭光下更添溫潤，成色極佳。
馬麟看表情估摸著高白鳴應該還算滿意，就笑著給他麵前的紅釉茶盞添了些水。即便是入宮時候尚淺，馬麟也見了不少世麵，隻見杯中茶色清碧，香氣如蘭，就猜出這大概是南國某位大人物送來的極品秦山毛峰。
內侍監為皇帝貼身近侍，主要替皇帝傳達旨意、內廷的清理、內庫的管理以及照顧皇帝、後宮妃嬪等人的飲食起居。明麵上雖屬內務府治下，實際則不受內務總管的管轄，故而在內廷獨樹一幟，頗有勢力，京都內外大小官員奉禮走賄，疏通關係，總要往這內侍監主次二監送上一份。
“今日，虢國皇太妃遣散了永寧宮的內侍宮人，明日就要出宮移駕大相國寺為二帝守靈，身邊沒人隨行服侍。中宮皇太後娘娘實在放心不下，想從自己宮中派幾個女官伺候虢國皇太妃左右，又擔心招來非議，就隻能麻煩次領大監您老出麵，以內侍監的名義安排一下。”
“聖母皇太後母儀天下，仁慈寬厚，又和後宮妃嬪相處融洽，感情深厚，親如姐妹。咱們這些當奴才的，自然要竭力效命。”高白鳴滿心歡喜，指腹摩挲著圓潤的花蕊尖端，盈盈笑著，還不忘婉拒一下，“可聖母皇太後這個賞賜是不是太貴重了，老奴怕受之有愧啊。”
“次領大監您別急，皇太後娘娘還有賞賜。”說著，馬麟又打開食盒的第二層。隻見黃色的綢緞之中擺著一隻翠綠的碧玉茶盞，其上有金鏨龍紋，一看就是皇家禦用之物，讓人不禁去想究竟是何等的瓊漿玉液才能配得上它。
隻不過出乎馬麟意料的是，高白鳴看到碧玉茶盞後變得十分緊張，就連話都說得不利索。
“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對於高白鳴的反應，馬麟想也許禮物是皇家禦用之物，高白鳴哪怕是身居內侍監次領大監高位，也沒膽子收下這皇家禦器，隻好把衛太後交代的話全盤說出。
“次領大監不用煩惱，此物雖是聖母皇太後厚恩賞賜，但吩咐了是交給您暫時保管，隻要不被外人所知就行了。”
高白鳴的表情從驚詫轉為疑惑，直到最後眼神之中一閃而過的恐懼，像似驚夢初醒，端起桌上的茶盞，手微微的顫抖，又很快恢複平靜。馬麟沒看出其中的門道，隻知道高白鳴隻要收下這兩件禮物後就是衛太後的人，從此以後內務府轄下“三監七司”除審刑司外，五品司監以上全有衛太後的人。
馬麟眼瞅時機已現，就掏出那塊賞賜所得的瑪瑙赤玉，呈現在高白鳴麵前。
“另外，這是小的專門孝敬您的。”
高白鳴點點頭將寶玉收進袖中，又懶懶散散地靠了回去，端著茶盞愜意地抿了口熱茶，語氣從不冷不淡變得柔和許多。
“你倒是懂事孝順，不愧是曹總管教養出來的孩子。”
聽到誇讚，馬麟也不閑著，繞過小桌跪在躺椅旁一邊給高白鳴捶腿，一邊同他閑聊。
“曹阿爹待小的如同親子，那是小的祖墳上冒青煙，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腿上揉按的力度正好，高白鳴正合著眼睛閉目養神聽到這話忍不住一樂，馬麟就借著話題繼續說下去。
“可是有些人啊，仗著皇上的寵信膽大妄為，不僅忘了昔日養育之恩，還讒言中傷自己的恩人，簡直是隻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高白鳴很清楚，馬麟說的是陳瑛。
景帝朝時，曹懷這個小小的黃門侍監因衛穎兒得寵而平步青雲，讓高白鳴好生嫉恨。為了培植自己在內廷的勢力，高白鳴有意挑選那些機靈懂事的小太監，親自教他們讀書識字，陳瑛就是因為成績優秀被景帝選中做了太子陪讀。景帝此次巡視河西，留下太子監國，剛剛榮升為內侍監總領大監的高白鳴為了將來打算，本想利用陳瑛這個安插在太子身邊的眼線了解一下太子的脾性，卻偏偏被自己的好徒弟告發，被貶為副職，罰在冷宮反省半年。
太子質問時，高白鳴永遠都忘不了小太子當時的眼神，就像是被關在圍籠裏的一隻幼虎，縱使深陷囹圄仍不折傲骨，隻待一個時機便衝出牢籠，用尖銳的獠牙撕扯開獵者的咽喉，飲其血啖其肉，將所受之苦十倍百倍奉還。每每想起，他就忍不住心驚肉跳，激起一陣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