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白鳴睜開眼睛居高臨下瞧著跪在地上的馬麟,指節半握成拳叩在桌上,發出有節奏的輕響。馬麟在高白鳴目光如炬的直視下,在漫長的沉默中漸漸白了臉,低著頭不敢再言語。不知過了多久,頭頂才傳來一道又細又冷的聲音,聽著似乎和先前沒什麼差別,卻讓人遍體生寒。
“三寶子今非昔比,如今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帝心難測,切不可在外人麵前嚼舌議論,搬弄是非,以免惹來殺身之禍。”
馬麟瞧著高白鳴複雜的臉色,躬身接過他手中的茶盞擱在案幾上,諂媚笑道:“次領大監教訓的是,馬順兒一定牢記在心。日後宮中要是有什麼風吹草動,馬順兒會第一時間通知您老,也希望您老能多教教馬順兒在宮中為人處事的門道。”
“嗯。”高白鳴輕哼一聲,半闔起眼眸,摸著袖裏的瑪瑙赤玉陷入沉思。
“那麼徒弟就不再打擾師父休息了。”
高白鳴這次沒有說話,馬麟打開房門又回頭看了一眼。淩厲的夜風卷著槐花香吹進屋裏,帶得燭火明明滅滅,在高白鳴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看不清任何神情,似乎是默認了彼此師徒的關係。
第二天雪停,京都內萬人空巷,城中百姓聚集於灑金大街的兩旁,跪拜在皚皚白雪之中。
象征皇家的祥雲龍紋旌旗獵獵,虢國皇太妃獨自一人扶棺而行,載著二帝靈柩的禦駕馬車緩緩駛過,隨行的文武百官、儀仗侍從身穿喪服,浩浩蕩蕩一片白,與周圍皚皚冰雪掩映在一起。
一夜歡愉過後,衛太後和郯國太妃一身素衣,攜手登上高高聳立的摘星樓。
從高處望去,宮中有不少地方已經撤下了白幡,而遠去的送葬隊伍所承載的也不過是昔日的一段回憶。
貴為郯國太妃的何太真做夢都沒有想到,她與衛薑之間圍繞皇帝的明爭暗鬥,也在昨夜徹底畫上了句號。同為皇帝妃嬪的她們竟然在先帝靈柩離宮的前夜,在規矩森嚴、最不容放肆的後宮之中,兩個女子共享了魚水之歡,簡直荒唐至極。
四方的天,四麵的牆,一切皆是規矩,一切皆是束縛,她們躲藏在帳幃之內,耳鬢廝磨於床第之間。明黃帳簾內一方狹小的空間,如同從這世上切出的一隅,任由她們擊垮規矩,衝破束縛,踐踏道德,苦苦追求的是在這深宮之中不曾有過的東西。
是多年相知相識的宿敵,還是那恨意在長年累月的對峙與同病相憐的淒苦中生出了詭譎曖昧的情愫,如同平靜海浪下的汩汩暗湧,一不留神便會將人淹沒吞噬。
她們同樣癡迷權力,同樣渴望子嗣,同樣嫉恨新歡,反倒成為了心照不宣的知己。
爭風吃醋那麼久,到頭來卻發現自己終其一生想要所愛之人一生最鍾愛的,隻有他的江山和黎民百姓。而自己隻是用來繁育子嗣的工具,家族留在宮中的人質,甚至稍有不慎,就會被抄家滅族。
現在,衛薑的兒子當上了皇帝,衛氏又是朝外第一外戚,揮之不去的噩夢仿佛就在眼前——自己的兒子被禁足在京都府邸內,身居高位的阿兄忠於職守不肯出手相助。孤立無援之下,何太真被逼著一步步走進中宮的永壽宮,在鳳榻上淪為了衛薑“淫”亂後宮幫凶,成為後宮秘密的一部分,再無全身而退可言。
至此以後,她的命,兒子的命,阿兄的命,乃至整個何家的命運都被交到聖母皇太後一人手中。
看著郯國太妃恍如失神的樣子,衛薑從身後溫柔的環腰抱住她,湊到耳邊,嘴裏吐氣如蘭,如同狐妖般魅惑。
“姐姐有心事,還是後悔了?”
這麼多年來,衛薑總是在自己麵前自稱妹妹,愈是放低姿態,愈是令何太真憤恨難當。但是經過昨夜以後,她不僅要適應與衛薑姐妹互稱,還要學會用臣妾來自稱。
“不,不,不。臣妾隻是一時晃了神,沒有後悔,妹妹多慮了。”
“那樣就好。”瞧著郯國太妃臉上的紅暈,衛薑的唇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容,“等妹妹說服杜姐姐回宮後,我們三人就做一輩子的姐妹,死後再一起合葬,可好?”
郯國太妃握著衛薑的右手,同她十指相扣,也不知道怎麼回答。衛薑沒有留給她太多的思考時間,也不再掩藏眼神之中那明目張膽的暗示。
郯國太妃緩緩跪下身,眼裏滿是順從,學著照貓畫虎。雖然毫無章法,但好在足夠真誠,以後慢慢調教即可。
很多時候,就連衛薑自己也不知道,昨夜以及今日的種種,究竟是在折辱,報複累積的怨恨,還是在宣泄這十餘載的隱忍?直到現在,衛薑才真正懂得掌握他人命脈的滋味,郯國太妃的臣服滿足了她的征服欲,心中滿是大仇得報的得意與暢快,要她慢些或是快些,她竟也真的聽從自己,算是得償所願。
就這樣,她們在這座隻要有人一抬頭就能目睹一場“雙鳳和鳴”的高台之上,如同小兒蹣跚學步般彼此探尋著,摸索著,從生疏到嫻熟,由艱澀至融洽,如同紛繁樂章雜亂的節拍漸漸歸於和諧。
衛薑的鼻息越發急促,臉上卻維持著母儀天下的雍容之姿,放眼於京都的繁華盛景,緩緩地張開雙臂,憑空想要擁抱住那日思夜想的情郎,思緒再度回到從前。
與阿兄久別重逢的親密時刻被無處不在的恐懼所包圍,讓人緊張到無以複加。
僅僅三日光景,每一次仿佛都是生離死別,恨不得一次做完一輩子。離別前,阿兄發誓會把她帶出深宮,再明媒正娶,給她一個堂堂正正的名份。
阿兄善於說謊,誘騙了阿娘,還害她一屍兩命,隻為了報複阿娘對他的遺棄之恨。可即便阿兄犯下這樣大逆不道的滔天罪孽,衛薑仍然從始至終的相信,相信他不會騙她,因為她是阿兄一手養大的小妹,是阿兄“竊國謀略”中最重要的關鍵之人,也是他一生最愛的女人。
為了阿兄,她可以變成禮物送給這天下最有權力的男人,可以忍受深宮寂寞與其他女人的刁難,可以背負一切,也可以拋棄一切。哪怕背上千古罵名,被世人唾棄。
她會一直等待,等待阿兄口中那亂世的出現,等待阿兄登基稱帝的那天,等待阿兄迎娶她的那天,等待重回皇後寶座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