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元年(康曆442年)十月二十二日,亳州新平郡,甘露驛館。
甘露驛館是整個江北府內最偏僻,也是最神秘的一處皇家官驛,它坐落於甘露寺下,在蒼蘭山滿山蒼翠掩映下難見其蹤,隻有一條羊腸小道南北貫通。
有傳言說在南北朝一統以後,南朝末代皇帝--康熠就被迫在甘露寺出家為僧,而用來監視廢帝的朝廷官軍就居住在山下的驛館之內,每天都向京都快馬傳報有關廢帝的日常生活。不過三年之後,自詡“以火德而興帝業之運”的康熠就離奇葬身於寺內的一場大火之中,甘露驛館也遭到廢棄,如今這裏被改建成了相王康徇、燕王康禦、漢王康徙三王約定每年一次小聚的秘密會所。
亳州全境連著七日天降大雪,山風嗚咽,天地間一派銀裝素裹。
萬裏飛雪,廣闊的蒼穹仿佛一座烘爐,將世間的萬物盡熔作了白銀。
雪將住,風未止!
人跡罕至的山道上,急促的馬蹄聲伴著車輪轆轆自遠處而來。
一隊輕騎護送著一輛烏篷馬車,從南邊峽道中徐徐行來,車轍軋過積雪,吱吱地響。突然,隊伍中舉著信旗的輕騎脫離隊形,當先疾行。埋伏在峽道兩旁拉弓搭箭、披著白鬥篷的暗哨緩慢直起身,等銳利的眼睛看清旗上的青龍徽記後又再度悄無聲息地潛伏下來,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色。
淩厲的寒風讓趕車人眉頭緊鎖,那是個滿臉虯髯、雙目炯炯的中年漢子。他抬頭望了望天,遂擎住韁繩,揮動馬鞭,隨著一聲清響,拉車的駿馬行得愈發飛快起來。
天色漸漸陰暗,雲間已傳來隱隱的悶雷聲,預示暴雨隨時都會來臨,趕車的漢王藩府中軍行營前都司(藩軍中領軍帳下四都司之一,中軍前營主將)慕黎梟不由對車內人道:“殿下,這會兒風大,怕是要下大雨。”他頓了一頓,得不到車內人的回應,於是又勸道,“殿下,這天剛剛下過雪,要是雨水再滲進車裏受了風寒,怕是您的咳疾又要加重了。\"
“無妨,我這病就是加重了也暫時死不了。算時間燕王也應該到了,我們得快點趕回去。”
見主子還是那種不聽勸的倔脾氣,慕黎梟不禁咧嘴苦笑,可又無可奈何。
“那麼請殿下坐好,末將把馬趕得再快些,盡量在天黑前趕到官驛。”
車廂內的漢王康徙披著貂裘,聽著窗外車輪碾碎冰雪的聲音,拿起身邊的一個羊皮酒囊飲下一口醇酒,將喉間輕微的癢意壓下,卻難以壓抑歸心似箭的心情。
從偵騎得到的消息判斷,與所預料的一樣,朝廷這次反應極其迅速:左元帥蕭暉兵貴神速,親率神武軍日夜兼程,隻用了10天就抵達江州,沿著灞橋至江都一線構築好防線。江南府領轄下的靖州、冀州、會州、靈州等諸州刺史也悉數派出州軍,北直隸一帶幾乎集中了朝廷20萬大軍,並且已占據地形優勢,嚴陣以待。另外,河東府也派兵封鎖了關中所有的關隘,右元帥何世真率領龍武軍進駐軍事重鎮--石林,整個京師的防禦圈已成鐵桶之勢,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駕啊!”
一聲策馬聲過後,隨著馬車的顛簸陡然倍增,康徙斜靠在一個青鍛引枕上,雙目微閉,氣息放緩,內心思緒萬千。
在驛館正門勒住韁繩,慕黎梟跳下馬車,環顧四周。
視線內全是忙著卸貨的胡人客商,不過從他們謹小慎微的動作以及殺氣騰騰的眼神可以看出,這些人應該是燕王麾下胡騎部隊中的召奴騎精銳。
慕黎梟本身也是胡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事實上,有許多胡人都在三王軍中出任軍職,除了胡人驍勇善戰外,與三王封地內有大量歸降後內遷的胡人有很大關聯。這二年來,景帝對待外邦所推行“以夷製夷,因俗而治”的新政一直都是三王沿用貫徹的治理方針,而且像慕黎梟這樣混合了漢人和胡人血統的雜胡更受到器重,經常在軍中擔任要職,甚至是親軍護衛。
雙方心照不宣,通過眼神達成默契,慕黎梟很快又回到烏篷馬車一側。
“殿下,燕王殿下已經到了。”
過了許久,馬車內才傳來一聲慵懶的回應,“知道了。”
聽見起身的響動,慕黎梟挑起烏篷馬車的車簾。
漢王康徙裹緊裘衣下車,相貌英俊,溫文爾雅,舉手投足之間頗有皇子風範。他認出了漢王帶來的胡人親衛,又回頭看了看慕黎梟,頗有閑趣地拿他軍中的諢號開起了玩笑。
“鬼頭,他們是漢王的胡騎親衛,你也是胡人。見到同族,為什麼不去打聲招呼?”
“殿下又說笑了,燕王的召奴騎是西胡人,而末將是有著東胡血統的雜胡。要知道,自姚帝建立姚武帝國以來,中原曆代王朝不斷用武力向北擴張疆土,直至攻滅遼國,拿下塞北之地後才確立了北方邊界。而遼國滅亡後又引發了西胡和東胡之爭,千百年來雙方彼此血腥屠殺已成世仇,現在末將沒當場與他們以死拚殺就已經要燒高香了。”
慕黎梟從曆史角度講述了西胡和東胡之間延續千餘年的血海深仇,自然也要說明造成這一切災難的“始作俑者”,因為就是當年崛起於漢州的漢武李氏王朝攻滅了遼國,導致遼人一分三胡:北胡逃往了漠北,而西胡和東胡為了爭奪漠南草原的統治權和白狼山這片祖宗發源之地,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戰爭,留下了“兩個奄奄一息的西胡人和東胡人同時與一群狼遭遇,哪怕是死,他們也要先用牙咬死對方。”這樣血淋淋的族語。
康徙微微一笑,倒也很喜歡他這種寸理必爭的性格,走向驛館的腳步突然一停,嘴角的笑意也隨之凝固。
濺起的泥漿粘在氈靴上,如同一個個墨點,本是平白無奇,卻扯動著康徙緊繃起來的神經,令人難以自持,煎熬無比。
“沒什麼,沒什麼,不要去在意就行了。”
康徙在心裏暗示自己,強壓著想要把靴子甩掉的衝動,直到瞧見那個站在驛館大門前熟悉的綠影之後,才不再去糾結鞋上的汙點,腳步也不由的隨之加快。
慕黎梟在漢王身後默默跟隨,細細打量著站在館驛門口迎候的妙齡少女。她穿著一件顏色略顯沉悶的墨綠色襖裙,站姿筆挺,儀態優雅,一頭烏絲鬆鬆地綰成個墮馬髻,上麵隻插了一支翠綠色的玉簪。
等到漢王邁著輕快的腳步踏上斜階後,還故意來回走動,留下滿地的泥印,然後抬起腳搖晃賣弄。這種孩子般的純真任性除了讓慕黎梟瞠目結舌、失去言語外,也惹得眼前的美人兒寵溺一笑。隻見她很快就迎了上來,雙手平端著一雙早已準備好的新鞋,跪下身幫漢王換鞋,她便是漢王最喜歡的貼身婢女--綠珠。
據慕黎梟所知,綠珠是個啞女,自出了娘胎就不會說話,這樣有缺陷的女孩很適合權貴之家。
綠珠從小就陪著漢王妃一起在江北糧台司州府長大,13歲時作為通房丫鬟,與漢王妃一起嫁入漢王府。漢王見她長得清秀,懂事憐人,有“淮南絕色”楚玉珠之貌,又十分喜好綠色,就給她賜名“綠珠”,無論去哪裏都會帶在身邊伺候。慕黎梟記得第一次見綠珠,便覺
得這女孩宛如一根剔透的羊脂玉簪子,細長又白皙,一雙眼睛又圓又大,像極了一頭懵懂的小鹿。沒想到隻是一年沒見,剛到及笄的她就已經出落得極美,身子也拔高豐腴不少,唯一不變的是那雙水光瀲灩的大眼睛。
在幫漢王換上一雙潔白如雪的新鞋以後,綠珠還用手語比劃了幾下,顯然是誇讚了什麼。
“這就算勇敢了?!”
對人對事總喜歡反問的康徙看著綠珠頭如搗蒜的認真樣,心裏更是歡喜。一旁的慕黎梟看在眼裏,喜在心頭。也隻有見到綠珠時,一天到晚滿懷心事的漢王才會真正放鬆下來,流露出少有的繾綣柔情。
在進入驛館前,心情大好的康徙駐足遙望著皚皚白雪下的蒼蘭山,想到了一句民間諺語,不禁喜上眉梢。
“十月下雪霜,來年糧滿倉。這難道不是祥瑞之兆嗎?”
驛館內白玉石的廊道,池中涼亭,琉璃吊燈,奇珍異寶,一切都是極盡奢華。
館內中心位置的庭院裏還有一處園林,占地狹長,因勢營造,曲水流觴,園中遍植翠竹,又在路徑轉折處設有各色山石。園林東北角,一座仿造宮廷摘星樓的高台幾近完工,名為“望月台”,周遭種滿了曇花。這種花隻在夜間開放,花期極短,不到兩個時辰就會凋謝,人往往會在睡夢中時錯過花開花謝。而此花開時,冰姿瓊骨,露冰壺瑩,又有月下美人之名,故時人趨之若鶩,被風雅之士視為珍品。
庭院正南方向的廂房內寬敞明亮,紅木雕花的立柱威嚴地立在四周,金絲軟繡屏風後的內堂裏有新設的祠堂,裏麵爐香繚繞。
昔日裏囂張跋扈的燕王康禦披麻戴孝,安安靜靜地跪在景帝的靈位前,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在他身後,依次跪著燕王藩國文相、右長史--姬馴和藩國武相、左長史--羅秦安以及藩府“六曹”大小官員,共計二十三人。兩邊還各站在一排穿甲佩刀、不怒自威的相王府親衛,一股肅殺之氣難以言表。
眾人垂手靜跪,神色肅穆。
祠堂內一處窗戶未關,寒風拂堂而過,滿屋燭火跳動,卻無人發話。
同樣一身喪服的相王康徇氣宇不凡,細聲念著經文,獨自站在在窗前。
窗外的庭院裏種著一棵來自梅花樹,在細雪下香馥馥的,顏色像大病初愈後的康徇那般蒼白。
康徇手中撚著金絲楠木珠串,圓潤的木珠在纖長的指節盤裹下轉動著,傳來串珠相撞的聲聲韻律。一旁桌案上茶壺裏的新茶已經醒了好一會兒,旁邊還擺放著兩個看似佛龕的木匣,雕花描金,頗為精致。康徇念完一遍,拿起茶壺,溫熱的茶水緩緩順著壺嘴倒入一枚精致的白瓷茶杯中,品茶的同時順手把一封已經看完的密信扔進小火爐,目光深邃地看著它漸漸化為灰燼。
此刻即將天黑,窗外還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風吹進來點濕氣,帶來些刺骨的涼意。
即便是在平日裏最疼愛自己的哥哥康徇麵前,康禦也變得謹小慎微,因為他這次犯的錯實在太大了。
看著相王藩軍中領軍、騰義伯--玉長卿手裏捧著當年因害死上官鴻後父皇鞭撻過自己的敕龍鞭,康禦心裏不免發怵。他是領教過這鞭子的滋味的,十指在雙膝上交錯著絞了又絞,幾次想要開口服軟,又在自尊心的作祟下強壓下來。直到身後連日來被舟車勞頓折磨到身心俱疲的國相姬馴身子一歪,癱倒在地,這才打破了長久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