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禦趕緊轉身,跪行著移動幾步,將姬馴扶起。
“國相,沒事吧?”
“殿下放心,老臣沒事,尚能堅持。”
姬馴倒很有文人傲骨,強撐著起來,看得康禦於心不忍。
從就藩康州後起,康禦一門心思的擴軍備戰,無心政務,國內大小事務也都交給姬馴處理,加上姬氏本就是皇族同宗血脈。按照輩分,康禦還要尊稱姬馴為“叔公”,因而對他敬重有加。
有關這次起兵之事,姬馴本就無辜,他雖知內情,卻堅決反對,也曾多次苦勸,造成如今的局麵都是自己一意孤行帶來的後果。正所謂“一人做事一人當”,康禦實在不想牽連無辜,再也按捺不住直來直去的急脾氣,索性一拍大腿,起身與哥哥理論。
“大哥,我們都跪了兩個時辰了,你什麼都不說,到底想怎麼樣?!”
見到燕王又要因為衝動誤事,姬馴趕忙溫言相勸,“請殿下快快跪好,先帝靈前不可造···”話還沒有說完,眼前就突然一黑,倒地昏死了過去。
也許是姬馴的忠心打動了康徇,令他動了惻隱之心,最終還是開了口。
“來人,先把姬國相抬下去,小心照料。”
相王的仁德之口一開,隨燕王一起被問罪的藩府官員們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紛紛磕頭求饒。
“相王殿下請饒恕我們吧,屬下知道錯了。”
“閉嘴!!!”
康禦大聲喝止住那些此起彼伏又毫無骨氣的哭求聲,轉身看去。除羅秦安依舊靜跪外,其餘人乞憐求饒的樣子真是讓他哭笑不得,但還是耿直的包攬了所有罪責。
“大哥,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要不你罵我一頓,或者讓玉長卿拿鞭子抽我一頓。隻要放了我的部屬,要殺要剮都由你處置,他們隻是聽命行事。”
“這倒是一個好主意!”
大步進門的康徙隨聲附議,伸向玉長卿要鞭子的右手已經戴上了手套。
玉長卿遲疑了一下,見到相王側過身,這才恭敬地把手裏的敕龍鞭遞給漢王。
“不···不是,三弟,你是認真的嗎?”
康禦轉眼就慌了神,完全沒有之前大義凜然的樣子。前倨後恭,讓人發笑。
“既然二哥想認罪,這次就由我來替大哥懲戒你。我打一鞭,就問一句,二哥要如實回答,不然後果嚴重。”康徙優雅地甩了甩鞭子,神情陰鷙的抬眼掃視康禦的身後,“至於你手下人的死活,就要看他們的造化了。”
“一言為定。”
康禦十分幹脆地脫下喪服和圓領袍,舊日鞭笞的傷疤都還靜靜地趴伏在脊背上,一道一道地縱橫交錯著,是些沉沉的絳色,綻開在虎背熊腰間,隨著呼吸微微浮動。
“來吧!”
——啪!
第一鞭落下,抽出一道猙獰的血痕。
“你離京就藩時,大哥和我是怎麼囑咐你的?”
“大哥和三弟囑咐我要善待封國內的西境國人,不要惹是生非。”
——啪!
第二鞭明顯重了許多,康禦痛叫了一聲,頓時皮開肉綻。
“可你一就藩就把話忘到九霄雲外了,對不對?!”
沒等康禦回話,康徙就又抽了一鞭,那是在發泄對二哥恨鐵不成鋼的怒火。
“征伐高氏國賊時,大哥冒著那麼大的風險隨軍出征,又花了那麼大精力去結交拉攏那些關西武將。結果你一個貪功冒進,害了上官鴻掉了腦袋,不僅打亂了大哥的全盤計劃,還害的我和大哥不明不白的也跟關西武家結下了私仇。最後到頭來全便宜了老四······”
“你別提老四,一提到他我就有氣。”
康禦抱怨著打斷康徙的話,一股怨氣油然而生。
眾兄弟之中,康禦跟四弟康德的關係最糟糕,可以說勢同水火。因為他看不起康德那商賈人家出身的平民母親,看不慣他身上唯利是圖的市井痞氣,更討厭他稱呼自己為一介莽夫,還有父皇的偏袒:明明每次打架都是康德先動的手,但為什麼領罪受罰的總是自己?
最讓康禦無法忘懷以及惱火的是,康德竟然把那與母親身邊的女官私通所生下的野種也取名為康鈺,雖然同音不同字,又很難不讓人聯想其中的含沙射影之意,擺明是笑話他。
——啪!
又是狠狠一鞭,把康禦思緒重新拉了回來,痛的他向前一顫。
豆大汗珠霎時從額角滑落,等到那透徹心扉的疼痛逐漸漫過四肢百骸,才慢慢地挺直腰板,轉頭看向身後的康徙。隻見三弟氣定神閑般的隨手一指,一名相王府親衛就拔刀走到所指的官員身前,手起刀落。
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一名屬官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其餘跪著的人嚇得渾身顫抖。即使是羅秦安也無法泰然自若,麵露懼色。
看到部下無辜被殺,眼眶發紅的康禦有些懵,同時也搞懂了三弟的懲戒方式,對康德的恨又加了一分。
“就算你在封地內橫征暴斂,還把手伸到人家楊炎的地盤上,搞出了民變,這些事都不算什麼。最讓大哥和我寒心的是,二哥你竟然喪心病狂到敢有膽子私自集結重兵,把兵鋒直指父皇。你想幹什麼?是想弑君,自己當皇帝嗎?!”
康徙一邊抽打,一邊細數著種種罪行,完全不給康禦半點辯解的機會。
此刻,懲戒的過程已經完全亂套了。
康徙漸漸被憤怒衝昏了頭,而直腸子的康禦更是一根筋,咬緊牙不還口,屏住呼吸,將自己武裝成一塊頑石,哪怕是被打死,也任由著三弟泄憤。身上被鞭撻出一道道的傷痕,新傷覆舊傷,血流得不多,但染得滿身都是。
眼看著情況即將失控,康徇再也無法繼續沉默下去,大步上前,徒手硬生生接下了揮向康禦的鞭子。
大哥的舉動著實把康徙嚇壞了,趕忙扔下鞭子,這場鞭刑在康徇的幹預下不得不終止。康禦也是痛哭流涕,感激與悔恨之情交織混合,朝著康徇連連磕頭。
“三弟說的都是真的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等到康徇問話,康禦就乖乖的將實話和盤托出。
“父皇在巡視河西旱災前發來了一道藩王詔令,命我獨自到西都迎駕,這擺明了要廢黜我。我一時情急,就···就幹了。”
“那你都幹了什麼?”
“起初,為了對付隨父皇出巡的侍從護衛,我調集了手上所有能指揮的部隊。原本打算等我軟禁父皇後,先逼父皇下詔廢掉太子,再讓父皇寫下退位詔書,迎立大哥繼承大統。可是我在西都撲了個空,後來才得知禦駕回了江都。當時我已是騎虎難下,隻能全豁出去,隻要能打進關內,就還有機會截住父皇的鑾駕。等我兵臨敬塘關時,就聽到大哥你們出兵南下的消息,緊跟著大哥命我停止進軍的密信也跟著到達軍中。”
“二哥,你這是在效仿寶平王--姚寶卷逼高宗皇帝退位發動的‘誥台之變’啊。但是二哥你有沒有想過最關鍵的一點,即便你得手了,如果父皇也跟高宗皇帝那樣誓死不寫退位詔書,到時候你怎麼辦,難道你也能像武宗皇帝一樣一生背負殺父弑君的罵名嗎?”
康徙的一席話頓時驚醒夢中人,說實話,康禦還真的沒有想過。
“我···我···我這個狗腦子怎麼會想到這麼多事情,我就有一點想不通,想不通!”康禦是滿肚子的埋怨,嘴裏憤憤難平的說道:“父皇明明一直把大哥你當成儲君那樣細心培養,還有他最喜歡的老六,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將來必定會在你們兩個當中選一個即位。可父皇卻偏偏立了小七為太子,難道他不知道主少國疑的危險嗎?還下了遺詔不許我們這些藩王回京奔喪,死了都不讓人省心。”
“這就是整件事的真相嗎?”
“能說的我都說了,一切都是我的責任,與其他人無關。就算把我帶到小皇帝那裏,我也是這番說辭。”
“明白了。”康徇一把將康禦從地上拉起,將手裏的念珠塞給他,然後輕喚一聲,“玉長蘇。”
“末將在!”
相王府親衛隊列裏站出一位年輕的射聲校尉,他就是相王藩軍中領軍玉長卿的庶弟玉長蘇。與兩位純漢人血統的哥哥玉長卿和玉長風不同,玉長蘇是父親的東胡妾侍所生,因而外貌出眾,麵如冠玉,長得十分俊俏。
早在少時,玉長蘇就在射術上展現天賦,尤其精於騎射,曾在“鄉射禮”上射中百步之外銅錢中央的錢眼而名揚天下。相州藍田玉氏作為漢中的名門豪族,其家族自曾祖--玉階棄商從軍鎮守玉門關已有四代,其父玉騰義更是被北境國人尊稱為“騰公”,與塞北名將、北定侯--聞運泰合稱“北國雙壁”,是名副其實的將門之後。
康徇看一眼手心那道火辣辣的鞭痕,又再度握緊拳頭,命令下的異常堅決。
“把燕王關進地牢,由你看管。期間不許給他治療,也不許給他吃食,讓他好好反省。總之三天以後,朝廷派來的特使到達時,本王隻要看到燕王還能喘氣就行。”
“末將領命!”
玉長蘇沒有一刻猶豫,伸手拉上燕王就往外拖,一點都沒有對他藩王身份的忌憚。康徙看在眼裏倒有一絲絲羨慕,古往今來,忠臣良將固然難能可貴,但能有如此執行力的也絕對是鳳毛麟角,這或許就是大哥如此器重玉氏兄弟的原因吧。
作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由於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康徇顯得有點不安,開始默念佛經,幾次憂心忡忡地看向還跪在地上的其他人。康徙心領神會,也不願大哥被自己的賢名所累,這個惡人也隻能他來當。
“大哥,下麵的事交給我。我與諸位燕王府的大人們再聊聊,一定辦好,放心。”
出於對弟弟康徙的信任,康徇不再多問什麼,轉身與玉長卿一起離開了,留下一幫燕王藩府的官吏們在絕望中大眼瞪小眼。
沒了相王這位“活菩薩”在場,所有人都預感到要大禍臨頭了。各個心驚膽裂,冷汗是一陣接著一陣,小命岌岌可危。
要說冤的話,他們當中大部分人也是不知情的,更明白謀反作亂帶來的後果:一旦隨燕王入京伏法,叛亂這麼大的罪名,為保皇族臉麵,燕王最壞也就是被鴆殺,而自己不光要被淩遲處死,還要夷滅九族,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因此,當康徙第一次說出“燕王說的都是真的嗎?”以後,幾乎沒有任何人在意,直到後來又連續兩次用漫不經心的口吻重複問出相同的問題,才有人注意到漢王的有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