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三年時,四十八歲的趙楨仍然沒有一個兒子,他的江山和帝國隨時可能旁落外人之手。

沒有誰對趙楨的境遇表示半分同情。對於北宋的帝國文人們來說,隻要帝國的江山依然姓趙,他們的幸福生活就算買了長期保險,接班人,那是必須得有,不管他是不是趙楨的兒子。

他們沒有時間來等待趙楨在床第上的努力,進入嘉佑時期,確立帝國的接班人,成了帝國文臣武將們最為關注的問題。

他們紛紛向趙楨發難。

第一個向皇帝開炮的是範鎮。

在名臣雲集的嘉佑時期,華陽人範鎮隻能算是不入流的二流角色,雖然在嘉佑年間他的官已做到了知諫院,但如果不是在帝國繼承人的問題上老範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的話,他可能永遠消失在曆史的海洋中。

範鎮的牙口好、耐心足,大有不撞南牆頭不回的意思。在嘉佑二年,他一連就繼承人的問題上了十九道書,時間跨度有大半年,保持著讓趙楨每星期一上班就收一份請願書。

殺人三千自損八百,為這事老範頭發全白了。

趙楨麵對老範的連環攻勢隻能選擇被動性防守,把範鎮調離知諫院的工作崗位。

事情當然沒完,嘉佑三年,更狠的角色又站出來了。

除了包拯還能有誰。

翻開這位中國曆史最有名的青天的生平,你會發現,包拯在真實的曆史中,能夠名垂青史,到並不是如民間傳說中的那般斷案如神,“包青天”在開封府隻短短幹了一年,沒辦過多少刑事案。而他的輝煌政績,其實用一個字就能概括——諫。

包黑子為官二十多年,遇神諫神,遇佛彈佛,無論你是誰,隻要有錯,他就敢諫敢彈。

在包龍圖的個人文集《包拯集》中,收錄了他一百七十四篇奏議,其中五十多篇是彈劾本朝重要官員,被公開指名道姓的有六十多人。

當時人們都已經給他起了第二個名字——包彈。

包彈甚至從一個名詞變成了一個動詞,一個文化俗語和和流行用語,官員們那時見麵,經常的一句問候語就是——嘿哥們,最近你被包彈了沒!

當諫官能當到包拯這樣水平的,恐怕史上隻有一個人能和他並肩齊美,那就是唐朝那位魏征。

老包這次節約辦公用紙,報告懶得寫了,直接在在朝堂上開門見山。

老大,帝國繼承人的問題,我們也不知在你耳邊念叨多少回,你老是推三阻四,到底是什麼意思?(東宮虛位,數有言者,未審聖意何久不決),現在的帝國就像一部脫保的法拉利,出車禍了咋整?你這樣對得起先皇列祖列宗嗎?

趙楨剛喝下的一口鐵觀音一下全噴出來了,包黑子你他媽的也太不仗義了,當著這麼多員工的麵狠踩我趙楨的痛腳!一怒之下的趙楨把茶杯摔了個粉碎。

包拯,那你看誰來當太子,你來定好了(卿欲誰立?)。

朝堂上下一片鴉然,等待著暴風雨來的來臨。

包黑子抬起頭,口水又漫天的朝皇帝奔去——你問我立誰,啥意思?懷疑我想謀逆?立太子,那是整個帝國的利益,是為我老包一個人嗎?你沒兒子,我今年快七十了也沒兒子(包拯之子五年前已病逝),我以後能沾新老板多少光!我是為我個人的私利嗎?就算你今天殺了我誅俺九族,立太子的事也得擺上台麵,有個說法。(臣為宗廟萬世計耳,陛下問臣欲誰立,是疑臣也。臣行年七十,且無子,非邀後福者)。

包拯洪亮的聲音在朝堂回蕩著,二人的目光狠狠對視著,努力用眼神殺死對方。

有這樣不怕死的大臣,趙楨有什麼辦法——當然包拯也不用怕死,因為在北宋帝國還沒有衝撞皇帝而被砍頭的文臣。得罪皇帝,頂多不過去海南旅遊二年。

仍然是趙楨眼神先投降,開始流露出的更多的乞求(老包,再給俺老趙一個機會!讓俺再試試,最近武夷山老道開的那副中藥很不錯)。

包拯心一軟,想起了自己每每下班回家,坐在空蕩蕩客廳中的孤獨與淒涼,給了趙楨一個台階下,把話題轉向宮廷吏治等不痛不癢的話題上,結束了嘉佑三年北宋帝國君臣間最為激烈的一次交鋒。

不要以為這種事隻有千年難遇的包青天敢做,在嘉佑三年的北宋文人中,隻有更狠,沒有最狠,趙楨手下的文臣們緊跟著包黑子的後麵,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的向他們的皇帝下著黑手,目的隻有一個,剌激老板解決帝國繼承人的問題。

當年趙楨想給張貴妃的伯父張堯佐搞個宣徽使的官做,除了遇到包拯的口水外,殿中侍禦史唐介(字子方)也是動物凶猛,包唐二人合力趙楨當然招架不做,隻有找幫手和借口,說老張任職的事情可是中書省開常委會通過的,你看文總理的簽字是黑紙白字寫在上麵的。

唐介說那就是文彥博的錯,我要彈劾他。

唐子方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在朝堂上公開彈劾當朝宰相文彥博,言辭相當激烈,大意說文宰相當初在四川的時候就經常賄賂後宮太監嬪妃,靠著女人們在枕邊給皇帝吹風才坐上了宰相的位置,今天又主動要添張貴妃白嫩的屁股巴結著給皇帝的準老丈人升官加爵,實在不配坐在宰相的位置,強烈要求“小人”文彥博下課。

最初和包唐等人站在同一戰線上的諫官吳奎一看老唐把事情搞複雜了,戰火燒到了素來比較和善的文宰相那裏,搞不好傷了政府部門和監察係統的和氣對今後的工作大大不利,於是出來拉架,當和事佬。

唐子方眼已經殺紅了,敵友不分,說吳奎你作為諫官竟然牆頭草兩邊倒出來當好人,老子連你一塊彈。

朝堂上被唐子方搞了個一地雞毛。

一番亂戰後的結果是張堯佐最終沒做成宣徽使,而文宰相和吳奎調離當前崗位,包唐諫官集團大獲全勝。

但老唐在朝堂上撒潑四處亂咬人也讓皇帝覺得太有損帝國官員的形象,很快也把唐介貶出京任地方官。

唐介走得很瀟灑,他知道他帶走的,是“直聲動天下”、“真禦史必曰唐子方”的一係列美譽。

而東京,他唐介還會和灰太狼一樣會再回來的。

嘉佑初年,唐介果然早就回來了,坐在了知諫院的位置。

當年的話題人物準國丈張堯佐早就已經去世,而唐介的臭嘴仍然犀利,一日趙楨與唐介辦公閑暇聊天,提起了當年的事,趙楨有些感慨的說子方啊,當年你們極力反對我重用老張,說如果老張把持朝政的話,我就可能會做唐明皇,而老張就是大宋版的楊國忠,恐怕言過其實了吧。

唐介鼻子冷冷一哼說我當年打的比喻打錯了,你怎麼能和唐明皇相比呢?

趙楨說咋不能,唐宗宋祖我比不過,比個唐玄宗應該還不成問題吧!

唐介的聲音提高了八度,說唐明皇重用外戚導致了安史之亂被趕出長安嚐到了苦果,可是他的兒子李亨幫他平複了兵亂,將大唐的江山沿襲了下來。

可是老板,你有兒子嗎?沒兒子不要緊,現在你有繼承人嗎?

這句話太傷自尊了!

趙楨的臉頓時從紅到白、從白到紫、從紫到青。

如果他是一個普通百姓,他會提起殺豬刀和唐介拚命。

但是他是皇帝,北宋帝國的皇帝。

所以他隻能忍。

最後連老弱病殘半退休幹部也欺負到趙楨頭上了,韓城人張杲卿(張升)在嘉佑三年已經六十六歲了,身體也不好,處於半退休狀態,趙楨是個很關心員工的老板,有次想起了張愛卿特地派人請其進宮拉拉家常,趙老板說老張啊你年齡大了也是孤寒之人,有空常進宮來坐坐,陪寡人聊聊天。

老張吃錯藥了,屁股立即從板凳上彈起來,聲音同樣高了八度。

我哪裏孤寒了?我有家有室有兒有女,家族幸福不知道有多團結和睦,到是老板你快五十的人了,兒子都沒一個,兒子沒有不要緊關鍵是連接班人都沒確定,皇宮這麼大,大概能親近的就是張貴妃了,你才是孤寒之人哪!

趙楨無語了,據說老張走後趙楨跑到張貴妃哪裏。把張升欺負皇帝的話說了一遍,二人抱頭痛哭,張美人的假睫毛都哭掉了,在空中飄阿飄阿,一如趙楨那顆無助的心。

在所有的聲音中,時任天章閣待製兼知諫院的司馬光無疑是溫和派,他看出了皇帝的痛苦無奈和不甘,司馬光沒有像包唐等人那樣單刀直入,而是和風細雨,在談到繼承人問題的時候,司馬光顯得隨意和輕鬆,說老板你現在四十多歲還很年輕,兒子肯定是會有的,隻不過帝國沒有繼承人員工們心裏不踏實,老板你可以先在家族子侄裏先挑一個出來作為後備幹部——後備幹部嘛,有時候也隻是後備而已,新皇子出世,先前的後備打發回家,該幹啥幹啥。

趙楨無奈的接受了這個聽起來還算順耳的建議。但嘉佑三年的他,依然沒有放棄床第上的努力,一度還認為宮中的女人肚子過於嬌貴,揣不做龍種,於是去民間找了十幾個鄉間女子進宮,大搞特搞,希望最後的奇跡還能發生。

趙楨還有機會嗎?沒有人能給他答案,人們在嘉佑三年夜色濃罩下的東京皇宮中傳出的宮人鄉女的那些微微呻吟聲中看到了一個老男人有些乏力的奮鬥。

到了嘉佑七年,無奈的趙楨終於放棄了爭紮,接受帝國文人們的建議,之前的“後備幹部”——堂兄趙允讓的兒子趙曙被立為皇太子。

嘉佑八年(1063),宋仁宗趙楨病逝,終年五十三歲,這位感情豐富、善良仁厚的帝王,一生都在向周圍的人付出和妥協,為成就一個繁華盛世而犧牲自己,而曆史給他的回報卻極少,今天大家都在迷醉於頌歌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人們也記做了他統治下的那些文化巨匠和頂級文臣——司馬光、歐陽修、蘇軾、王安石、曾鞏、柳永、沈括、包拯,而很少有人會記得苦命的孩子趙楨,即使記做,也隻記做了他曾經和一隻狸貓的關係,或是被西夏人打得頭破血流的醜事。

嘉佑三年是後世公認的慶嘉盛世中平淡的一年,太多偉大輝煌的名字度過了他們平靜的一年,而那位拗相公王安石在嘉佑三年的進京,在後來兩三百年的時間裏,被很多人認為是在太平盛世中的妖星出世。

洪太尉誤放妖星!

拗相公終入開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