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負責任的講,狄青之後,北宋帝國的最高軍事決策機構樞密院就對武將們關上了大門,當然這也是北宋整個帝國的態度。
在狄青之前,我們可以說在北宋帝國的政治舞台上,文人擔綱唱主角,武將當配角、跑龍套——重文輕武;那麼狄青之後,我們可以說這出戲是文人的獨角戲、周立波的海派單口相聲,沒武將們什麼事兒——有文無武。
狄青的命運,其實就是整個帝國武將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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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為狄青的悲情命運寫一份分析報告書。紙麵上的原因大體可以有以下兩點:
第一,狄青太紅。狄青從一個下級配軍,短短十多年扶遙直上,坐到了帝國軍事首腦樞密使的位置,升遷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種家祖孫三代累積臨了才由種師道當了個同知樞密院),怎麼能讓帝國的文人們不眼紅。
如果僅僅是政治上的平步青雲,那文人們還能忍受,而狄青的紅超出了政治範圍,不僅在軍隊、朝堂,還傳播到了民間。在西北沒有人再唱那首“軍中有一韓(琦),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範(仲俺),西賊聞之驚破膽”老掉牙的歌,人們記得的是騎著白馬、戴著青銅麵具,取黨項敵將於千軍萬馬之中的英雄。開封的少女們做夢都夢到麵涅將軍騎著白馬來到她們的麵前,摘下麵具(剌字不能掩蓋他那英俊而冷酷的麵容),向她們送出溫情脈脈的秋波;狄樞密使在東京經常一出門辦公,就會召來無數粉絲的的圍觀,造成交通堵塞,成了當時首都交通治堵工作的難題。
在北宋帝國,通常紅到這樣級別的偶像,隻能在文人集團中產生,比如“奉旨填詞”柳三變(小柳主要在青樓圈裏知名度高),比如全能才子蘇東坡,還比如大史學家司馬光和他的死敵拗相公王安石。
而一個罪犯出身的士卒,憑著能打點仗和長得英俊(再加上會自我包裝),就吸引了整個帝國的眼球(包括皇帝的),文人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不好的文化現象(當然更是政治現象),它會影響整個帝國的審美情趣和價值取向,意識形態的問題至關重要,所以整個帝國的文人集團,無論在狄青走紅前是他的敵人,還是他的朋友,在狄青做了樞密使後,選擇都隻能有一個——站到他的對立麵。
第二,狄青太倔,性格決定命運。狄青不隻是一個在戰場上勇猛的將軍,在生活中和政治名利場中他一樣是一個不撞南牆頭不回的楞頭青。隻要狄青認定了的事,他永遠不會屈服和回頭,早年還在村裏當農民的時候,大哥狄素與鄉裏一名叫鐵羅漢的惡霸鬥毆,打惡霸打入水中,出了人命官司,兄弟情深,狄青毫不猶豫的就替大哥扛了這樁人命官司(後來狄青命好,惡霸後來又神奇的活過來了)。
狄青的剌字無論在他成名前還是成名後都成了焦點話題,在北宋,並不是所有的士兵都在臉上剌字,在臉上剌字的士兵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一個部隊的整體標識,比如後來大家都知道的八字軍,第二種是因觸犯律法而被充軍,在當時稱配軍,狄青屬於後一種,配軍的地位在北宋軍隊中屬於最低下的,所以很多人發達後第一個想到的是把臉上的剌字洗掉。
狄青不,他堅持留著他的剌字,他就是要人知道,他是怎樣從一個最底層的士兵,一步步成為成功人士、帝國英雄。
與帝國文人的矛盾,很大程度始於他臉上的剌字。
第一次衝突發生的時候,狄青已經是帝國頗有名氣的武將,當時已做到了真定路副都總管的職位,而他的上司則是韓琦。
韓琦就是那首“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中頌歌的韓老先生,西北戰場升級後,韓琦就來到西北,不舞筆墨弄大刀,老韓是強硬派,主張和黨項人以暴對暴,針尖對麥芒,以攻為守,隻可惜也隻能是嘴上硬,老韓的書生意氣正中黨項人下杯,在好水川被元昊捧得鼻青臉腫,損兵折將,讓西夏取得了對北宋關鍵性的勝利。此戰後文化水平不高的元昊寫了首詩悄悄丟進了老韓家的院子,詩曰“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輩,猶自說兵機。”氣得老韓差點吐血。
山不轉水轉,狄青在定州又和老昔日的老上司遇上了,老韓的風頭不減當年,一來軍中就大搞整風運動,對於作風不整的士卒,老韓的方法很簡單——殺。
殺不了黨項人,殺幾個手下的士卒那還不容易。
狄青很顯然不同意韓琦的武斷,兩人開始有了矛盾。
但矛盾激化還是因為一個妓女。
一次,韓知州請客吃飯,在宴上請來當時定州的名妓白牡丹。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些喝高了,包括美女白牡丹。
於是白牡丹捧著酒杯來狄青席前輕薄的說我敬斑兒一杯。
眾人大笑。搞得狄將軍下不來台。
狄青是恩怨分明、有仇必報之人,沒過兩天,他帶兵去青樓,脫下白牡丹的褲子在伊的屁股上落了幾十鞭子。
狄青打了白牡丹的屁股,可損的是韓大人的臉麵,韓大人也記仇了。很快他就找到了報仇的機會。
狄青在西北的一個老部下焦用,押兵過定州,二人久別,狄青在營中熱情款待,焦用喝高了,回來爛醉如泥,誤了公事。
焦用押的那些兵向韓琦告了焦用的狀,韓琦把焦用關了起來,狄青不過是打白牡丹的屁股,韓琦他要的是焦用的腦袋。
狄青聞訊後大驚,火速前往公署府,替焦用求情。
韓琦閉門不見。
狄青在公署府麵前站了很久,終於門開了,韓琦出來了,後麵還押著焦用。
狄青替焦用求情,理由很簡單,焦用在西北打了很多年仗,立下了不少軍功,是個好男兒,如果僅因小過就要砍腦袋,韓大人你是不是過份了點。
韓大人手一揮,當著狄青的麵令人砍下了焦用的頭。並說出了宣言式的經典名言,——“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兒,此豈得為好兒耶?”
韓琦式的宣言在帝國並不獨有,後來同樣坐到過樞密使位置,也同樣在西北帶過兵的田況也為韓大人的宣言作過注釋,田況老先生是這麼說的,“狀元及第,雖將兵數十萬,恢複幽薊,逐出強寇,凱歌勞旋,獻捷太廟,其榮無以加。”,這句話很好翻譯,大意就是那怕你領兵十萬,幹掉黨項人,恢複幽雲十六州,把契丹人趕到狼居胥山,取得霍衛這樣的成就,回來在太廟給匡胤老祖宗報喜,這些榮光都比不上在東華門外摘下狀元桂冠。
是的,這就是掌管帝國軍事大權的韓琦田況們的想法,這也是武將及其兵卒在他們眼中的地位,無論你在戰場殺過多少敵人,攻破多少城池,負過多少傷,一切都沒有用,東華門外高中者,才是真正的好漢英雄。北宋帝國是文人的天堂,文人可以朝拿高薪,可以朝皇帝臉上噴口水,可以喝酒呷妓風花雪月,他們的腦袋是金貴而安穩的。當初韓大人在西北,高昂著頭說對黨項人要進攻進攻再進攻,並說了打仗就不能考慮勝負,當然更不會考慮士卒的生死。因為其實韓大人的眼裏,而武將和士兵的腦袋,比不上妓女白牡丹的屁股值錢,白牡丹的屁股開花了他會心疼,而手下的腦袋掉了,他不會。
狄青久經沙場,什麼樣的陣勢沒有見過,但是那天,他確實被震住了。當所有了人都走光了很久,手下人提醒他說總管你在這裏站了很久了。
狄青才回到冰冷的現實,公署麵前一片冷寂,屍首分離的焦用倒在血泊中,西北黨項人砍不下他的腦袋,帝國的文人可以,韓大人可以。
狄青對文人,更多的是敬仰,他的崛起離不開當時帝國幾個文人的力挺,一個是尹洙,是他慧眼識珠,將狄青推薦給了當時的西北的二位軍事主帥範仲淹韓琦;第二個則是範仲淹,範夫子曾經語重心長的對他說過讓他多讀點書,尤其要讀《春秋左傳》,在範夫子的激勵下狄青才從一個在戰場上作戰勇敢的將軍轉變成為能獨擋一麵,能指揮大兵團作戰的軍事主帥(對範夫子,狄青也崇敬有加,後來範仲淹逝世後,狄青常去範府,以子弟禮拜問範老夫人,並入範家家廟進香禮拜),第三個則是傳說中的大奸相龐籍龐宰相,龐籍的力薦讓他有機會成為北宋帝國唯一一位能單獨領兵出戰的武將,並一舉平定儂智高,成為北宋帝國史上最風光的武將。
但在定州公署門前,狄青看到的是他與北宋文人們一道永不可逾越的鴻溝,一次不得不作出的決裂。
狄青是永不低頭的人,或許從定州公暑門前,他就打定了主意,一輩子都會在臉上留住剌字,讓人們知道,他曾經就是一個兵,一個低賤的配軍。
他的剌字是為焦用們留的。
後來狄青官拜樞密使,趙楨出於好心,讓當時的副樞密使王堯臣給他送了瓶能洗去剌字的藥水。
狄青,你洗掉吧!洗掉剌字,平時再多附庸些風雅,多結交些才子,最好認個有點名氣的祖宗,你狄家唐朝不是出了個大名人狄仁傑,認他當祖宗你也不虧,時間一長或許慢慢的文人就會漸漸忘掉你曾經的身份。
狄青說不,我就是要留做這個剌字,告訴人們,一個配軍能通過他的努力做到樞密使的位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東華門,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
王堯臣有些尷尬,他和狄青說來頗有淵源,當年狄青在東京拱聖營當一名小兵的時候,王堯臣是那屆東門華下的最後勝利者——狀元郎,當日狀元郎全城巡遊萬民瞻仰,狄青和幾個同伴也在人群中,同伴們感歎都是人咋差距這麼大,年輕的狄青不以為然說他日誰的成就高還不一定呢?
很多年以後,當年的狀元郎作了昔日賊配軍的副手。王堯臣不覺得丟臉,帝國的文人們也看不下去。
反擊,必須反擊,為了東華門前的榮光,為了帝國文人們的利益,他們必須整體出擊。
於是狄樞密使家就老是出事,先是被水衝不得不遷家相國寺,後來在相國寺又有人看到狄樞密使竟然穿黃袍玩,於是韓琦老先生見人就問,嘿,你昨天看見“赤樞”(文人們送給狄青的外號)穿黃袍玩沒?又有人說看見了狄大人家的狗長出了兩隻角,什麼奇談怪論都來了。
而魯達守護的這片廢園,當年正是狄樞密使家的後園,一場“火”燒掉了帝國最優秀的武將的未來。
事情的經過很簡單,狄青家夜祭奠祖先,燒錢紙,事先忘記到消防部門(廂吏)那裏備案,結果不小心著火,火勢不大,等消防人員趕到時已經撲滅了。
一個很小的治安事故,在帝國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第二天,全東京都傳開了,狄樞密使家夜現怪光,經過文人們的整理加工,故事十分精彩,在市井小巷傳播開來。
有文化就是不同,文人們最後不忘提醒看官,當初朱全忠(朱溫)篡唐前,家中也有這樣現象,讓看官們加以類比。
故事傳到了趙楨的耳朵,皇帝對這種新聞不是十分感興趣,一來大病初愈,二來我們都知道那兩年趙楨感興趣的東西是什麼,而狄青他還是信得過的。
陰的不行,文人們隻有在朝堂上光明正大的把事情攤開來說過明白。
誰當領頭羊,當然非歐陽修莫屬。
歐陽修在嘉佑年間以翰林學士的身份主持當時的進士考試,是整個科考選秀的執行主席,在他的主持下,期間湧現了眾多文化名人,歐陽修也成為了當時文化界的泰鬥級人物,說話的份量當然很重。
當然,讓歐陽修當領頭羊,也因為他有成功參倒樞密院武將的經驗。
王德用是真宗朝大將王超之子,十七歲就隨父出征,與李繼遷打得不可開交,屢立戰功,趙楨親政後不久,就升任其為知樞密院事,在樞密院一把手的位置上幹了幾年。
王德用將樞密院的位置上幹得很好,不但將軍隊管理得井井有條,而且針對帝國軍製的一些弊病,他也敢於提出自己的看法,例如針對太宗傳承下來的陣圖,他就認為應該廢除。
幹得好沒有用,帝國的文人根本不拿他的工作說事,拿他的長相說事,老王軍人出身,很有男人味,另外有個特點,臉黑,脖子以下的皮膚卻很白,文人們拿這說事了,說老王“類藝祖”——長得很像趙匡胤,你說趙楨你能讓一個長得像你祖宗的人一天在你的眼前晃嗎?
當然了,王德用家宅正枕在都城乾岡線上,這又意味著什麼呢?趙楨你自己去想吧。
結果當然是王德用被貶出朝,官方原因竟然是“且謂德用得士心,不宜久典機密”。深得士卒人心,看來也是一種罪過。
王德用是老實人,有度量,離開東京的時候攤攤手,說相貌是父母給的,長得“怪”不是我的錯。
狄青任樞密使,而王德用任了幾十年邊將後,又重回東京,做狄青的副手——樞密副使。這時的王德用已經七十多歲。
文人們並不因為他已是垂暮之年的老人而放過他。
嘉佑年間,文人們的主要炮火還是對準皇帝——帝國繼承人的問題,整天向趙楨發難開炮。
作為樞密副使,作為一個馳騁沙場多年的男人,王德用有些看不下去,趙楨也是人,也是男人,有尊嚴的皇帝,一天老拿別人沒兒子說事,像話嗎?老王在朝堂上發言了,論調肯定和文人們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