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發火了,當堂語出不遜,你個老衙官!你懂什麼,這等國家大事,是你這等粗人摻合的嗎?(老衙官何所知)。

第二天,歐陽大人就參了王老先生,說武人執軍事,知道太多國家機密(當然包括立繼承人這種事)不好,何況老王七十多歲了,也到了法定退休年齡,是該退居二線,讓年輕人來。

歐陽修發話,其他文人相繼出招,老王這把年齡哪是敵手,很快被迫退居二線,回家抱孫子。

而狄青就要難對付一些,首先狄青的性子明顯不像老王那樣厚道,是恩怨分明的那種,當年韓琦定州唱那出戲後,並沒有嚇做狄將軍,事後無論公私場合,狄青沒有掩飾對他昔日上司不滿和鄙視——韓琦,不過就是有個進士出身的身份,能力?哼哼!不過如此。(後來韓琦的另一個屬下王安石也作過類似評價——韓琦不過就是長相好點,看來韓大人在下屬中的口碑真不太好);而誰嘲笑他臉上的剌字,他也會毫不客氣的反駁——當然已不用鞭子。

歐陽先生麵臨的課題很難,他要彈劾的是一個沒有什麼把柄和過錯又性格鮮明的人,明眼都知道,狄青對於帝國,隻有功,沒有過。而狄青在任樞密使的四年,也沒什麼小辮子讓文人們抓做。狗長角穿黃袍家中現異光,正常人都知道那些話上不來台麵。

有什麼能難倒文壇領袖歐陽修呢,他連連上書向皇帝就狄青事件展開的連環式進攻,拋出兩篇在當時很有影響力的文章,一篇是《論狄青劄子》,一篇是《論水災疏》。

歐陽修的論斷有幾點:

一、近年來東京老是遇水災,水是屬陽的,而武將是屬陰的,水患多是因為武人得以重用,要治水患,狄樞密使恐怕得先下台呆兩天。

二、狄青任樞密使四年,雖然沒有什麼過錯,可武將長時間執掌國家軍政,那是很危險的,想當年。

三、罷免狄青也是關心和愛護他,樹大招風,狄將軍有這麼多流言蜚語,搞得人心不安是因為他居於高位,現在把他調離崗位,也是“愛護”狄將軍嘛!當小弟的受點委屈的,你看我們誰都不是幾進幾出,名利不過是浮雲罷。狄將軍如果是忠臣死都不怕,當然也不會在乎樞密使這種虛名的。

才子就是才子,邏輯嚴密,讓人無法反駁。

趙楨看到這樣有才的文章,依然是留中不用。趙楨是個很清醒的皇帝,他知道他的帝國不僅需要會吵架的文人,更需要能打仗的將軍。而且他本人也是“狄粉”,當初西北出了個狄青的時候,趙楨心喜若狂,和帝國的軍民一樣,對這位麵涅將軍非常神往,西北戰事吃緊,狄青不能回朝複命,於是趙楨讓人畫了一副狄將軍的畫像,每天掛在宮中,睹畫思人。

歐陽老大的奏章沒反映,後繼火力跟來,範鎮、劉敞、呂景初、韓琦,嘉佑元年的帝國朝堂,文人們的子彈一直在飛。目標兩個,趙楨和狄青。

最後帝國宰相文彥博代表文人們和趙楨最後攤牌,今年的兩大議題,一是繼承人問題,二是狄青的樞密使問題,最少你得解決一個。

真的必須作出選擇嗎?趙楨問。

文彥博沉默著回應他。

誰都知道皇帝會怎麼選擇。

在落筆簽暑狄青的罷免文件前,趙楨又停住筆,望著文彥博,這位在嘉佑時期看起來最厚道的文人,說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

——狄青可是忠臣啊!

話外音:你們文人可是最重名節的,你們今天這樣做,不怕以後在史書上留殘害忠臣的罵名嗎?

文宰相回的那句話更意味深長:

——當年太祖不也是周世宗手下的忠臣?

話外音:你老趙家當了偷吃禁果的婊子,就永遠沒有資格相信別人會做守身如玉的淑女烈婦。

嘉佑元年,狄青接到了他的樞密使罷免文件,出判陳州,接替他位置的是當初在定州高唱“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兒”的韓琦。

狄青輸了,這是一場他根本打不贏的“戰爭”。

但狄青仍然倔強,他輸不要緊,他需要一個答案,為什麼?

他找皇帝,趙楨不見他,趙楨本人也不知道答案,還不知怎麼麵對昔日的偶像。

於是他找到文彥博,要一個說法。

文彥博坐在中書省大院的太師椅上,不緊不慢的說沒有其它原因,皇帝懷疑你了?

一句話就打發了曾經的狄樞密使。

狄青認輸,卻不服,他也丟下了一句話:

——“無功而受兩鎮節麾,無罪而出典外藩”話外音隻有三個字:不公平。

狄青離開了東京,那個地方不是他的舞台。

當然,陳州也不是,半年後,他在那個地方死了,死法很奇特,疽發髭卒,胡子長疽,史書上沒記載第二個人有這種死法,不過帝國的文人說怎麼死就怎麼死的吧。狄青的生平本來就是已經有很多的“傳奇”,有的真有的假,真真假假留給後人去分辨了。

但帝國的文人們不免有些遺憾,特別歐陽修,狄青如此剛烈屈死,使他“愛護國器”的幌子沒了打處。而近百年後,一個叫秦檜的文人學會了歐陽修的這招,並起了一個名字,叫“莫須有”,中招的那個武將我們都知道叫嶽飛。

秦檜和歐陽修的做法有區別嗎?當然有,從法理角度來講,秦檜是直接操刀殺人,而歐陽修則叫間接故意。

為此一生幾乎沒什麼汙點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背上了一個罪名——忠君誤國。

或許把罪名獨歸於歐陽文忠公也是不公平的,他隻是不過是站在最前麵的打手,狄青慘案更可以界定為一次精英集團群毆弱勢群體事件,是一次集體犯罪,犯罪群體叫北宋文人。文彥博、韓琦、範鎮,龐籍、包拯(傳說中與狄青可是文武雙曲星,他站出來為狄青說過一句話嗎?當然沒有)、司馬光、王安石嘉佑時期的文化名人們都是打手和從犯。

狄青死後在民間和宮廷一樣受到追捧,哲宗的長公主成年當婚,老爸問他中意誰,長公主說非狄青的兒子狄詠不嫁,哲宗一見狄詠說不愧我閨女喜歡,和他老爸一樣,帥呆了;而後來宋神宗趙頊上台後一心想富國強兵,也是愈發思念狄大將軍,於是學趙楨一樣,把狄青的像掛在宮中,頂膜禮拜。

當然,長公主最終也沒能嫁給狄詠(門不當戶不對喜歡有什麼用?),而趙頊也是隻能幽思古人,而無法“憐惜”眼前人,神宗一朝的樞密院也依然是文人們的天下,武人與狗不得入內,盡管趙頊手下一樣有種諤王韶這樣的名將。

帝國武將們的命運。在狄青死於陳州時就已經注定。

3

自從當年的那把火之後,狄青住過的那個園子,就再也沒有人敢再入住,漸漸荒廢,後來劃為了大相國寺的產業,成為了一個不起眼的菜園。

魯達在菜園的日子是舒心的,一來在菜園裏可以不用受寺裏眾多戒律寺規的約束,想吃肉吃肉,想喝酒喝酒,還有手下那幫潑皮供著奉著,二來相國寺的僧人們福利實在太好,也不似在渭州當兵時的窮酸。

閑瑕無聊之際,手頭也有了銀子,魯達偶爾也會出園來四處溜溜。

離開廢園,魯達立即進入另外一個天地,好一片人間的繁華盛世。

魯達如果從相國寺走出來,從相國寺橋往西沿著汴河十來分鍾的路程便能步行至州橋。

當時的東京城有四道穿城河,分別為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每河上皆有橋無數,而位於汴河處東京內城的州橋則最為著名。

州橋又名天漢橋,橋南北長17米、東西寬30米、孔高6.58米、拱跨5.8米,可通西河平船,橋邊為青石柱,石梁石筍楯欄,近橋兩岸皆是石壁,雕刻有海馬水獸飛雲等狀,橋下密排石柱,為車駕禦路。

州橋明月,是帝國的八大風景觀光旅遊聖地,當年太祖南征北伐,凱旋而歸,在此橋上接受萬民敬仰,說不盡的意氣風發;宛陵先生梅堯臣也在州橋上留下了“堤上殘風雪,橋邊盛酒樓。據鞍衰意盡,倚坎豔歌留”的名句;而那位從不被東京的繁華盛世打動的王安石在州橋上也難免一時陶醉,賦詩雲:“州橋踏月想山椒,回首衰湍未覺遙。今夜重聞舊嗚咽,卻看山月話州橋”;而很多年後,南宋詩人範成大使金,途經故都汴京時的州橋已物是人非,範大詩人不禁黯然淚下,寫下“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問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的千古傷心,那又是另一番滋味,另當別論。

州橋的正南直對帝國皇宮正門宣德樓,從宣德樓到州橋之間則是長約一千餘米的禦街,中間是皇家專用的禦道,禦道兩邊是供平民行走的人行道“禦廊”(也允許擺攤點做買賣),人行道與禦道之間有黑漆權子、朱漆權子、水溝隔離。

州橋以北到朱雀門,則是一條長約750米的一條飲食文化街,是當時東京最繁華的夜市。

中國古代的城市,在宋以前,實行的是井坊製,商業市場與市民的居住區是嚴格限製分開的,商業區稱為井,居民區稱之為坊。而到了北宋,這種井坊製卻被迫打破。

當初趙匡胤在開封建立他的國都的時候,很有前瞻遠見,都城的道路都建設得相當寬闊大氣,但隨著國家的穩定經濟的發展,寬闊的街道開始出現小商小販,後麵,商賈們的膽子越來越大,開始臨街修建起了固定的鋪麵。

城市越來越繁華熱鬧,官方開始並不願意把寬闊的國都大街變成馬都無法暢行的鬧市。宋真宗五年,趙恒就組織帝國的幹部職工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強行遷活動,強行拆除了東京很多侵街商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到了仁宗皇帝趙楨時,東京的街道又成了商業區,趙楨又學老爹搞了一次大拆遷。

而到了徽宗皇帝趙佶時,東京的臨街商鋪們又死灰複燃,趙佶公務私務都很忙,沒心情再搞拆遷的事,說你們開就開吧,定期交稅就行了,對趙佶來說有了銀子買石頭比什麼都重要。

於是北宋的國都,便有了一種全新的麵貌,與北宋以前的城市有了天壤之別,我們更可以看成是現代化都市的雛形。

從州橋到朱雀門短短幾百米的街道,就雲集了幾百家商鋪酒樓,趙車家炭、張家酒店、王樓山洞花包子、薛家分茶、羊飯、熟羊肉鋪、李家香鋪、曹婆婆肉餅、李四分茶都是東京有名的商號,在這裏魯達隻需要花上十五文錢,就可以飽嚐王樓、梅家、鹿家、曹家等熟食店出售的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等美味。

當然如果一開始就用熟食塞滿肚子,魯達很快就會後悔的,往北走是更多的美食,旋煎羊、白腸、鮓脯、凍魚頭、薑豉子、抹髒、紅絲、批切羊頭、辣腳子、薑辣蘿卜、夏月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兒、生淹水木瓜、藥木瓜、雞頭穰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荔枝膏、廣芥瓜兒、鹹菜、杏片、梅子薑、萵苣筍、芥辣瓜兒、細料餶飿兒、香糖果子、間道糖荔枝、越梅、刀紫蘇膏、金絲黨梅、香棖元、冬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膾、煎角子,天下美食盡彙於此。

如果吃飽了的魯達偶思淫欲,那麼他很快會聽到附近殺豬巷(一個很風花雪月的地方起了如此粗俗的名字相當可笑)、東西教坊和妓館舍的鶯歌燕舞,那些地方總是能掏空男人們的精子和銀子。

當然魯達是和尚,去那些地方確有不便,他想得更多的是去找個有好酒喝的地方。

魯達如果腰包裏有的是銀子,那他應該掉頭去位於東京宮城東華門外景明坊的樊樓,那裏是東京酒樓業的旗幟性酒樓,喝上一頓最少要花上百兩銀子;然而魯達的銀子不多,那麼他應該往前走,到了街心夜市井十字路口往右轉到大巷口末再往右轉曲院街,那裏的遇仙正店是全東京七十二正店中收費最合理的高級酒家,在遇仙正店銀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魯達可以喝個飽。

喝得熏醉的魯達搖搖晃晃的原路返回,返回街心夜市井的時候卻過不了街,前麵有一支隊伍浩浩蕩蕩的從南薰門往朱雀門趕去,魯達插不了隊。

魯達高興了,直拍手叫好,說這麼多部隊開進首都看來又有仗要打了,明天老子就不當和尚重新當兵了。

路人大笑,說這胖和尚真喝瘋了,豬隊裏的豬他認成是當兵的了。

別怪魯達見識少,這隻豬隊伍確實很壯觀,南薰門是當時外地調集生豬入京唯一通道,每日傍晚從這裏入都,而每次都有萬餘頭豬的規模,而萬餘頭豬的卻僅有一二十個人驅趕,到了首都,豬都懂得了遵守交通規則,行進有序,沒怎麼讓豬佬們操心。

魯達醉了,在這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他找不到方向。

醒來時,魯達發現自己還是躺在那個廢園的草地上,外麵的繁華與這個廢園無關,和曾經叫狄青的那個主人也無關,和現在的這個看客魯達也無關。

很多年前的一把“火”,早已焚燒了他們的希望和夢想。

魯達似乎明白了智真長老為什麼要他來大相國寺,而智清長老又為什麼要讓他來守園,他們不過想讓他明白,這裏埋葬著帝國武將的命運。

但魯達人未死,魯達的心也未死。

他最終決定了離開。

江湖,以及一個叫梁山水泊的地方,才是他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