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裂後的冷漠並不能掩蓋當年的熱情。
且不看王安石每作一新詞,司馬大人熱情應和(如《明妃曲》),遊吟唱和間,司馬光微醉時也揮筆寫下《和王介甫烘虱》這樣風趣的戲謔之作,“但思努力自潔清,群虱皆當遠逋播”,意思說哥們你那個人衛生也該清理清理了,別老帶上虱子和我們做朋友。
這樣調皮輕快的作品在司馬光的一生中很少見,裏麵包含著嘉佑四友當初怎樣的快樂時光。
當年輕的趙頊成為北宋帝國的新東家後,尋找合適的大掌櫃成了他的當務之需,這時,不停的有人開始在他的耳邊提起了王安石的名字,而一向老沉的司馬光對王安石的那句總結性評語更是徹底打動了他。
司馬光說:“介甫獨負天下大名三十餘,才高而學富,難進而易退,遠近之士識與不識,鹹謂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立致,生民鹹被其澤矣。”
司馬光餘生不知有多少次為當初他作出的評價而後悔,但是當初的讚美卻出自於肺腑。
王安石對司馬光亦是崇敬推重有加,嘉佑六年司馬光的堂兄司馬沂逝世,墓表司馬光沒請別人,就是王安石,向來架子大的王安石沒有推辭,寫了篇情真意切的墓表,麵子是給誰的大家都知道;嘉佑六年王安石任製誥,期間王介甫擬寫過四篇給司馬光升官的詔書,裏麵全是對司馬君實的讚美,“操行修潔,搏知經術,庶乎能以所學施於訓辭;文學行治,有稱於時,政事藝文操行之美,有聞於世,行義信於朝廷,文學稱於天下”。
給司馬光的讚美,王安石從沒有覺得肉麻,那亦是來自王介甫的一片真心。
那時他們都不知道在以後的曆史舞台中,他們將會水火不容,“猶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時”。
這一切是怎樣開始的呢?垂暮之年的二人回憶起往事,節點都不約而同的想起了當年的登州小雲案。
3
在這場辯論賽中,王安石站到了許遵同誌的一邊,他拋出的觀點和許大人差不多——“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這是皇帝之前發過的敕令。
而司馬光則是戴著老花鏡翻出《宋刑統》法條——“於人有損傷,不在自首之例”。
很明顯司馬光已經避開了小雲弑“夫”這一重大爭議,他顯然意識到小雲是服孝期間被強配的案情,如再強調小雲弑夫這一事實,必然會讓對手抓做把柄。
祖宗之法大於天,《宋刑統》上黑紙白字寫著,是抹不掉的。
對案情的討論很快變成了另一個法理爭執——國家的法律大還是皇帝的敕令,發生矛盾衝突時誰具有優先效率。
如果以今天的視角看待,我們大可斷言司馬光是好樣的,維護法的尊嚴,強調依法治國,依法辦案,王安石則是皇帝的打手走狗,是為皇帝君主專製搖旗納喊。
換個角度看曆史舞台的這出戲,你會發現真正決定這出熱劇的是那位叫趙頊的特殊觀眾——年輕的新皇帝剛剛上台,太想有所作為,來改變這個帝國的運行軌道,他的前麵有太多的障礙,最大的一座山叫“祖宗之法”。而小雲案像上天賜給他的一把刀子。
當然,他也找到了為自己賣命的最好的刀客——王介甫。
幾乎所有的帝國重臣都加入了這場神宗元年的辯論,王安石出乎意料的獲得了大多數的支持,嘉佑四友中的另兩位,韓維、呂公著很明顯的都支持老王。
第一次辯論賽的結果是王安石勝出,趙頊作出判決,王許方勝出,少女小雲的薄命得保。
結果出台,司馬光當然不服,刑部、大理寺的官員們更不服,皇帝的結論意味著他們之前的判決是錯判,要背負司法過錯責任不說,最主要的是臉麵掛不做。
於是大理寺的官員們集體上書,要求再議。
趙頊無奈,隻有再開廷議,讓帝國的司法精英們與王介甫過招。這次司馬光的陣容裏多了一個強悍的對手,仁宗時期的第一“吵架王”——時任參知政事的唐介。
唐介雖凶悍,但廉頗老矣,已不是拗相公的對手,辯論賽的結果是唐介丟掉了參知政事這個位置(很快王安石會坐上去的),於次年在家背疽而死(原來帝國也不僅僅是武將會患這種病)。
小雲案在帝國爭議了一年多,最後趙頊發話,說都閉嘴吧,以後這類案件,一律由我來裁決。
結果是雙方都不幹,大家玩命爭了一年多,輸贏得說清楚,這算怎麼一回事,知製誥拒絕草擬這首詔書,已經當上了參知政事的王安石也說雖然皇帝的敕令是有法律效力,但也不能如此草率,依“法”該怎麼判就怎麼判,不能草草了事。
趙頊吃了個閉門羹,於是隻得重新擬了一個詔書,重新下了一道新敕令。
登州少女小雲最終被判編管流放,之後不久遇到天下大赦,重獲自由。
她不知道,她的命運,成為了帝國潘多拉魔盒的蓋子,揭開之後,改變了一個帝國的軌跡。
十六年後,垂垂欲老的司馬光終於坐在了北宋帝國的相位上,他沒有了敵人——當年的朋友後來的敵人王安石已赴黃泉。
他在相位上一年的所為很簡單——推倒王安石建立起來的一切東西。
一切新法廢止後,司馬光仍覺不足,好像還有一件事沒做。
想了很久,他才想起來,登州少女小雲的命。
十六前的往事重提,中年婦女小雲的命又沒了。
人頭落地的小雲不知婚否有無子女,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安石和趙頊所進行的變法雖然最終沒能挽救帝國的命運,但是帶給了一個卑微的女子十六年的平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