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珠跟著聶金爺爺離開桑頓家的溫暖屋子,大風像隻巨大的巴掌似的,猛烈地朝他撲打過來,他順著風勢往後退了兩步,用手把羊皮袍子輕輕向上一提,讓臉蛋縮進大衣襟裏,隻把一雙又尖又細的眼睛露在外邊。
道路被黑沉沉的夜色籠罩著。
“爺爺,你說,那條在雪山上修起的公路,真是五彩放光的嗎?”
聶金爺爺走在黑沉沉的村莊街道上,他的身影顯得更加高大了;因為風刮得很猛,他沒有聽見丹珠的話。
丹珠低下頭,兩手抱住肚子,隻得向前跑了兩步,又仰起脖子,重複地問道:
“爺爺,那條公路真是五彩放光的嗎?”
“什麼?”聶金爺爺好像在想什麼心思,還是沒有把丹珠的話聽進耳朵裏。
“爺爺,你怎麼啦?”丹珠有些不高興,他嘟嘟囔囔道。
“你這隻鳥兒呀,急得像貪嘴的猴兒似的,有什麼話就該回到家裏去說。”
其實聶金爺爺也是個急性子,他走了兩步,就忍耐不住地問:
“丹珠,你剛才說什麼啦?”
“我問,解放軍叔叔在雪山上修的公路真是五彩放光的嗎?難道我們不能去看一看嗎?”
“當然值得去看一看哪!”
這次丹珠可高興了,他往前跳了兩跳:
“爺爺,你活了這麼大年紀了,你在別處可看見這麼美麗的路嗎?”
“這……”
聶金爺爺走的路可真不算少,他常好對丹珠誇口,說他這輩子走的路,真夠丹珠走三輩子。年輕的時候,他到過拉薩,後來順著雅魯藏布江走,又翻了許多大雪山,這才到了那有名的江孜;就在他三十歲那年,在那有名的江孜炮台底下,他還打過仗,親手殺過屠殺西藏人民的敵人,可算得經過大世麵的人,可是他這一生卻沒有看到什麼五彩放光的路。
“爺爺,你說話呀,你見過那樣的路沒有?”
聶金爺爺不知為什麼發了睥氣,他教訓他的小孫子道:“夜神永遠不寬恕走在黑道上愛說話的人,你當心石頭會把你絆倒!”
回到家裏,聶金爺爺在火池子旁邊用吹火筒把火吹旺,然後就坐在羊皮褥子上繼續想他的心思。一會兒,他把那柄常常掛在身上的腰刀取下來,用他像樹疙瘩似的粗手,輕輕地撫摸著刀鞘,嘴裏不知嘮叨些什麼。
丹珠放好他的黑貂皮帽子,早就鑽到他的厚羊皮袍子裏,在屋子的一角躺了下來。也不知道他在桑頓家喝多了酥油茶,還是聽了很多有趣的話,他翻來覆去地總睡不著覺。
他把睡不著覺的原因推到聶金爺爺身上。要是聶金爺爺不點起火,要是屋內沒有這搖搖晃晃的火光,他想他定會睡得像小狗熊似的眼睛睜都睜不開的。這都是爺爺不好。
現在呢,就是這搖搖晃晃的火光呀,使他不得不聯想到桑頓家裏那火光熊熊的火池子;一想到桑頓家裏的火池子,他又要想起那金光閃閃的黃銅鍋,於是一切有趣的談話,一遍又一遍地從他腦子裏跳了出來。
忽然他又想起那個曾經想買他的黑貂皮的私商了。那人的像貌他已經記不清楚,可是那人有一排黑牙齒,他直到今天還沒有忘記。
“長黑牙齒的人,難道良心也是黑的嗎?他隻拿一尺藍粗布,就想換走我的黑貂皮,哼,這種人早晚會叫豹子吃掉的。”
丹珠越想得多,心裏就越不好受。過去,像這樣的私商,在他們村子裏也不知道騙走多少張皮毛;可是他們嘴說得多好啊,什麼皮毛不值錢啦,作這一行買賣的人怎麼虧本啦。如今他才明白,這完全是私商們的鬼話。
腦子真是紊亂極了。丹珠時常裹緊他的羊皮袍子,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說:“把眼皮合上睡吧,這些事留下明天想也一樣。”但是這邊剛放開黑牙齒,那邊桑頓家裏的金光閃閃的黃銅鍋呀,綠顏色氈墊呀,浦巴叔叔的談話樣子呀,又一遍一遍地從腦子裏鑽了出來。
聶金爺爺忽然咳嗽了一聲。丹珠抬起頭往火池子那邊看了看,聶金爺爺還是用手撫摩著那柄腰刀,在火光映照下他的胡須變成金紅色的了,眉毛也變成金紅色。
“爺爺。”丹珠仿佛怕驚動了聶金爺爺,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聶金爺爺閃起一對明亮的眼睛,皺起金紅色的眉毛,朝丹珠笑笑。
“爺爺,你怎麼還不睡?”
“孩子,今天我可喝多了。”
丹珠越發奇怪起來:“爺爺今天是怎麼啦?他為什麼不罵人了呢,為什麼變和氣了呢?……”
“孩子,你浦巴叔叔今天說你是隻小鷹,你自己當真是隻小鷹嗎?”
丹珠抬起頭,用肘彎支著自己的身子,不知該怎麼來回答聶金爺爺。他覺得:他要是承認自己是小鷹,他怕聶金爺爺罵他吹牛;要是不承隊,去年冬天,他跟浦巴叔叔到河對岸的鬆樹林子裏去,怎麼能打到黑貂呢?
“爺爺,明天再說吧。”
丹珠隻得這麼說了,重新把頭放在羊皮枕頭上。現在,他真的什麼也不想,隻是覺得聶金爺爺手中的腰刀比先前更要光彩奪目。
第二天,丹珠醒轉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從屋後升了上來。
“今天天氣真好,該早些把牛羊趕到河岸上去。”
打定了主意,他匆匆忙忙地吃了點糌粑麵,喝了兩口奶水牛奶經提煉後剩下的漿水。,就一口氣奔到牲口圈裏,把家裏儀有的五隻白羊和一頭黑犛牛趕了出來。
這時,聶金爺爺從屋後伸出頭,吩咐他道:“丹珠,你先不要出門。”
“爺爺,你看,太陽多好啊,也該讓牛羊曬一曬,暖和一下子。”
丹珠心裏實在惦記他的小朋友們。每天大家都要到河邊上去聚齊見麵,大家在那裏什麼事也幹,什麼話也說;除了相巴芝瑪媽媽,大人從不走過去。
“孩子,今天家裏有事!”
“什麼事?”丹珠真不願意呆在家裏。聶金爺爺要是罵他一頓,他也許就拗著聶金爺爺,把牛羊趕出門,偏偏聶金爺爺不罵人了。
把牛羊趕回圈內,丹珠隻好轉身回到屋子裏。在屋子外邊,到處照射著暖氣洋洋的太陽,圍住村子四周的雪山,在碧藍的晴空下,就像展開翅膀的鴿子,它們自得又鮮亮、又柔軟,簡直叫人心醉。
“什麼時候能騎上馬到雪山上跑一跑多好啊!”
丹珠在屋子裏一刻也蹲不住,他又跑出來坐在門檻上,繼續想到:要是自己也有一匹像浦巴叔叔那樣的棗紅馬,他就要騎馬走遍天下;當然先要去看看那條五彩放光的公路。
“孩子,快進家裏來。”
原來聶金爺爺是在屋後磨腰刀的。他顫巍巍的,搶先走進了屋子。
丹珠直覺得聶金爺爺這會兒和平常不一樣,也不知出了什麼事,他有些害怕起來。
“孩子,坐下吧。”
聶金爺爺的樣子很莊重,他那又白又長的胡須森嚴地垂掛在胸前,灰眉毛動也不動地結在一起。丹珠真想拔起腳來趕緊逃開去。
“孩子,我現在想把我最心愛的東西傳給你。”
“爺爺,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