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顴骨的趕馬漢先看看曲拉,又看看餓得搖搖晃晃的丹珠和桑頓,他皺皺眉頭,眨眨眼睛,他一麵指給孩子看,一麵說道:“向掌櫃的去要。穿紅褂子,騎白馬的就是。”
孩子們趕走盡往眼中湧來湧去的黑雲,拖著軟得像羊毛團一樣的雙腿,好容易蹭到那匹白馬跟前,他們一下被馬籠頭上那亮晶的圓銅片,刺激得眼花繚亂,差一點要跌倒。
曲拉控製住軟軟的雙腿,好久才看清那人有一張胖得像大盤子的圓臉,曲拉仿佛遇到了救命恩人,就向那穿紅褂子的人請求說:“伯伯,給點吃的吧。”
穿紅褂子的胖掌櫃坐在白馬上,吡著滿嘴金牙,用兩顆又圓又大的突眼珠子,看著三個被饑餓磨折得快倒下的孩子,這才哼了一聲:“啊呀,原來是三個小要飯的!”
“我們不是要飯的,我有爺爺、有牛、有羊;桑頓有奶奶;曲拉有相巴芝瑪媽媽。我們從來不向人伸手要飯!”丹珠很不同意胖掌櫃對他們的稱呼,他心中有很多話要向胖掌櫃說清楚,不行,現在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連一個字也說不出;這個愛說話孩子,已經不能嘰嘰呱呱的了,他已經成了一個可憐的小啞巴了。
桑頓聽了胖掌櫃的話,他很想舉起拳頭狠狠給他一下,這會他的手指連彎曲一下的力量也沒有。
“好吧,要吃飯我可以給你們。”穿紅褂子的掌櫃變得和氣起來,他呲著滿嘴金牙,低下頭來問:“你們願意幫我當小趕馬漢嗎?願意的話,就跟我走。以後我也教你們做買賣,教你們怎樣賺金子,銀子,賺大元寶。”
胖掌櫃說罷,咧開大嘴又笑起來,這麼著,他那張像大盤子一樣的圓臉,撐得又像一隻小盆子了。
曲拉很討厭這個胖子,但他隻好暫時忍耐著:“伯伯,我們不能跟你去做買賣,我們要去看五彩放光的路。”
“什麼,你們要去看什麼?”
胖掌櫃不明自曲拉說的什麼,他在馬背上彎下身子,耳朵湊得離曲拉更近一些;也許他估量孩子們發現一塊寶地,他想探聽一下,好跟著一塊去發一筆財。
“我們要去看解放軍叔叔在雪山上修的公路——一條五彩放光的路。”
“哦,你們要去看公路。”胖掌櫃仰起頭哈哈大笑了。“孩子們,那條公路有什麼好看的?真是一群小傻瓜!”
“你這個鬼胖子,你這一天起碼要喝一桶牛奶的大肚子,你這饞鬼,才是個大傻瓜哩!”丹珠心裏很想把胖掌櫃罵一頓,不行,這會他的嘴皮子抬不起來,上下兩排牙也張不開了。
“孩子們,你們想吃飯不是?”
那胖子變得好像更和氣了,曲拉斷定,他這一定是不懷好意,就睜著雙眼,楞刺刺地看著他。
“孩子們,願意給我當小趕馬的話,馬上我就叫人給你們拿東西吃,要是想去看什麼公路,趁早給我滾開!”
胖掌櫃說得很不客氣,他以為餓得發昏的孩子,一定會跟著他走,也許會痛哭流涕地向他說些十分感謝的話。
“不,我們要去看五彩放光的公路。”曲拉搖搖頭,堅決地說。他那雙眼睛都餓得成了藍色,他用很低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得很清楚、很幹脆,然後高抬起頭,又向著那綠色樹林走去。
“真是一群小傻瓜。哈哈哈……”
丹珠心裏罵道:“你這個穿著紅褂子的妖精,總有一天,你要從馬上摔下來,讓惡狼把你的心吃掉!”
孩子們一心一意希望快走到綠色的樹林裏去,可是這還能走到嗎?可怕的黑雲,一陣一陣地在他們眼睛裏總是不斷!
“不,我們能走到那樹林裏去!”曲拉又像對自己說,又像對朋友說。
“對,我們當然能走到那樹林裏的!”丹珠用他心裏的聲音回答了朋友。桑頓低下頭又去看曲拉的一雙腳,這腳啊,他們走過多少困難的道路,難道說,在這條饑餓的道路上,就不能走過去了嗎?
這會神趾的尾巴也拖下了,耳朵也垂下了;可憐的小黃狗,它也掙紮著呢。
綠色的樹林,請你挪近一些吧,救救這三個在困難中的朋友,救救這隻可憐的小黃狗吧。
正在這時,那個騎著白馬的胖崔櫃忽然又轉身跑了過來,他仿佛特別欣賞丹珠,用笑眯眯的眼睛看他。
“你要做什麼?”餓得發昏的丹珠終於說出了一句話。
“孩子,肯把你頭上戴的黑貂皮給我嗎?我給你一個人吃糌粑麵。”
“什麼,你要黑貂皮?”
“唔,願意嗎?給你一個人吃糌粑麵。”
“能多給嗎?我們一共是三個人。”丹珠不想把黑貂皮帶到那五彩放光的公路上了,他想拿它去換糌粑麵來救活自己和他的朋友。
“孩子,你要是願意,就換吧,我一定讓你吃糌粑麵。”
“讓我們三個人嗎?”
“隻你一個人。”
“我什麼也不換。”丹珠這次真恨透這胖子,他回頭又跟上走到前麵去的桑頓。“我們自己走吧。”
“對,自己走,我們自己能走得到!”桑頓眼中饑餓的黑雲全占滿了,隻有在一刹那間,他還能看見曲拉的一雙腳,看見那拚命掙紮的神趾,這時,他像看見前麵那綠樹林一樣,全身都被歡喜包圍著。
在什麼也看不到的時候,桑頓的滿腦子裏隻有那隻大圓盤臉,那一排金牙齒,和那件轉來轉去的紅褂子。
“不,我要看那綠色的樹林。”桑頓還能講話,有一次,他倒大喊大叫了起來。
“看吧。”曲拉用很小很低的聲音說。
“曲拉。我看到那樹林了。”
桑頓提起不高的聲音,告訴他的兩個朋友;他也相信他的朋友聽到他的話,一定會高興。
其實,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在那極短的一刹那間,他連曲拉一雙走動著的腳也看得不十分清楚了。討厭的圓盤臉、金牙齒、紅褂子在他腦子裏轉動得更加凶猛起來,還發出嘿嘿的笑聲。
“快看好曲拉的腳!”桑頓自己對自己說,他用全副注意力去等待一刹那才出現的光明——隻要光明一來到,圓盤臉、金牙齒、紅褂子就急忙逃開。
“孩子們,站一站,我有吃的東西給你們。”
在孩子們的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呼喊的人聲。這聲音聽起來是痛苦的,充滿著同情的。
“是聶金爺爺來到這裏了嗎?”
“是奶奶和相巴芝瑪媽媽送吃的東西來了嗎?”
“不是,全不是!他們一下也走不到這裏啊!”
“那一定是那個穿紅褂子的壞蛋回來了。”
孩子們一想到胖掌櫃,大家就害怕起來;那個可惡的家夥,也許為了丹珠的黑貂皮,要來害他們,他才會裝出這樣痛苦和同情的聲音。
“孩子們,是我呀,你們等一下,等一下吧。”
後邊的聲音更近了,胖掌櫃的腳步,把地麵都震得咚咚響。他為了追上孩子,連白馬也沒有騎。
這個紅褂子的妖精裝得真像,孩子們誰也不聽他的,隻是一心一意朝那綠色的樹林走。
喊聲已經跑到孩子們的前邊了。
可是,這是怎麼回事?現在站在孩子跟前,雙手揍著尖尖把糌粑麵的,是那個高顴骨黑胡須的趕馬漢啊!
“孩子們,你們等等我,等等!……”
吃了趕馬漢給的一把糌粑麵,孩子們才有氣力走進綠色的樹林。
丹珠原想了很多話,要用來感謝那個黑胡須高顴骨的伯伯,當他把第一口糌粑麵吃下肚,他隻能說出一句話:“糌粑麵,真甜、真香!”
不幸的事情終於落在桑頓的身上了:因為饑餓和雪光不斷刺激的緣故,他得了一種盲眼病,眼睛裏的黑雲就一直不見消散了。
“哎呀,這不是樹林!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連一片樹葉也看不見呀!”
不幸的桑頓鼓起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珠子,他恐懼地喊著,用顫抖的手揉著自己的眼皮,拍自己的腦門;鼻尖上也沁出一顆顆粘粘的汗珠子。
曲拉和丹珠兩個人又害怕又難受,他們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桑頓,更想不出該用什麼辦法幫助他減輕痛苦。
樹林漸漸黑暗了下來,周圍一切似乎都睡著似的;隻有貓頭鷹在枝頭上發出可怕的啼叫聲,蝙蝠靜悄無聲地在頭頂盤旋著。
“桑頓,”曲拉好容易想出一句話來安慰他的朋友。“你一定沒吃飽吧?你再吃一些野刺莓試試看;也許你再吃上兩個胡桃,眼睛就能看見了……”
向來肯聽從曲拉的桑頓,連忙又往嘴裏塞了許多野刺莓,又吃了好幾個胡桃,可是眼睛裏可怕的黑雲仍舊不散。
“曲拉,丹珠,我該怎麼辦呢?……”
桑頓的眼淚一滴滴地流著,他這一雙曾經有過光明的眼睛啊,昨天它們還什麼東西都看得見,還能分清紅的、白的、綠的、青的各種顏色;就是剛才他還看得見曲拉的一雙腳,看得見神趾,為什麼這一會兒他什麼東西就都看不見了呢?
曲拉當著朋友的麵第一次流了眼淚,這下可把丹珠嚇得愣住了,他下決心一定要找一樣好吃的東西,來醫治桑頓的眼睛。
在越來越黑的樹林裏,丹珠提著聶金爺爺的腰刀仔細的搜尋著,走不多遠,他總算找到了一隻斑鳩。
桑頓在兩個朋友好心勸說下,他才單獨把斑鳩的肉吃掉了,可是他的眼睛還是黑糊糊的一片,還是什麼東西也看不見。
“唉,我看不到五彩放光的路了!”桑頓想起這件事,他哭得更傷心起來。他認為他現在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就連現在站在樹枝上啼叫的貓頭鷹也不如了;過去奶奶曾經告訴過他,貓頭鷹雖然不能在太陽底下看東西,晚上它卻能看清一切的。
桑頓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等他哭得沒有一點氣力的時候,他不能不為朋友們來考慮一下了。現在,一切的悲哀,一切的痛苦,自己應該拿出勇氣來忍受住,因為朋友為他的不幸把心都操碎了,要是自己還要哭,朋友們就更加難過了。
“丹珠,天黑了沒有?”桑頓聽見他的朋友都無聲無息地坐著,便問道。
曲拉聽見桑頓的話,心裏更加痛苦起來。他記得,在自己的村子裏有個瞎子格曲爺爺,他就是用桑頓這種腔調問他周圍的人天黑天亮的;現在,這個可愛的桑頓,跟格曲爺爺完全成了一個樣子的人了,這多麼不幸哪!……”
丹珠不知道該怎樣來安慰朋友,他隻想為他多做些事,心裏才稍稍覺得舒服些。“桑頓,讓我給你燒一堆火吧,說不定你能看見野火的。”
“燒上吧。”桑頓勉勉強強裝出快樂的聲音。現在不管野火也好,陽光也好,連最美麗的金色小鳥也好,這些都和他遠遠地隔開了。以後,不管在什麼時候,不管走到什麼地方,他隻能聽到人說:“讓開些,瞎子桑頓來了!”
想到這裏,桑頓止不住又要哭,他的胸口像蓋上一個鐵蓋,悶得氣都喘不過來。
“丹珠,你能給我說說野火嗎?”桑頓這會兒多麼希望朋友能快活起來,他知道丹珠愛嘰嘰呱呱的說話,隻要他一張嘴,曲拉也許能快活些。
“桑頓,我怕說不好。”丹珠平常那能說會道的本事,到這會兒已經全失效了。
“你能夠說好!”桑頓鼓勵著丹珠,其實他真想在這會兒知道:曲拉到底在幹什麼,是不是還在傷心的哭泣?
可憐的桑頓什麼也看不見,眼睛裏除了黑雲以外,他覺得他仿佛在黑雲堆裏飄蕩似的。……
“桑頓,你看見沒有,火燒得很亮、很紅。”丹珠對桑頓幹巴巴地說。
桑頓聽了丹珠的話,搖了搖頭,他用兩隻什麼都看不見的眼睛朝曲拉那邊瞅瞅,然後笑了起來:“不,丹珠,我要你說說這野火到底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