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悶的丹珠回過頭看看曲拉,曲拉朝他點點頭,這個腦子極簡單的孩子,按著老習慣,又嘰嘰呱呱起來:“桑頓,我不扯謊,這堆野火很像一個愛跳舞的女娃子啦!”
“你說像一個愛跳舞的女娃子嗎?那麼,這女娃子是不是我們的娜木?你們記得不記得,那天相巴芝瑪媽媽給她穿起紅靴子,她多快活啊。你們猜一猜,娜木在村子裏這會兒正在做什麼?她跳舞跳得多好!”桑頓為了朋友,他裝出十分快活的樣子,但是,不管娜木以後再跳什麼樣的舞,再穿什麼樣的靴子,他都不能看見了。
“曲拉,”桑頓又對他最好的朋友說:“你告訴我,這個愛跳舞的女娃子穿的什麼衣服?”
“我!……我恐怕說不好呢!……丹珠還是你說吧。”曲拉說道。
“啊,丹珠,你說說——”桑頓把臉又轉向丹珠,他裝出正在聽話的樣子,暗地裏卻在留意曲拉的動靜。
“這女娃子穿的是紅顏色的衣服。”
“不,丹珠,這女娃子的衣服不是紅色的,一定是金色的!你說她伸著舌頭舔我們的小鍋子嗎?她一定餓壞了,想吃東西呢!”
桑頓打算讓曲拉快活起來,再也不要為自己操心難過了,可是他的朋友不像他希望的那樣,總是不吭聲,他隻好站起來,又請求曲拉說:“攙著我走一會兒吧。”
“桑頓,”抑製住悲傷的曲拉回答說:“四周很黑啊,就在這堆野火旁邊坐著好了!”
“哦,四周很黑嗎?……”桑頓真想往下說:黑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就是坐在野火旁邊,還不是跟在黑雲堆裏飄蕩一樣嗎?
“曲拉,那你跟我唱‘金色的鳥’吧。”
“這會兒我什麼也唱不好!”
“曲拉,你為了什麼事不高興呀?”桑頓摸索著,雙手就把自己心愛的朋友摟住。這時,曲拉心裏雖說難受,為了安慰夥伴,他不能不強作鎮定地說:“桑頓,我很高興啊!”
“曲拉,眼睛瞎了就瞎了,我求你不要為我難受了……”
被痛苦煎熬著的曲拉,聽了桑頓這話以後,他再也不能忍了,就摟緊著朋友,放聲大哭了起來:
“桑頓,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麼辦才好!要是我的眼珠子能挖一隻給你,我真願意這樣……”
夜越來越黑了,貓頭鷹啼叫聲越來越慘了。
不幸的事情剛剛過去,孩子們又繼續往前走自己的路,前邊,一條奔騰咆哮的江流卻又把他們阻擋住。
江水的浪濤像隻凶猛的野獸,它拚命朝岸上的岩石撲打著,人站在岸邊,仿佛要給浪花卷去似的,一會兒工夫,全身上下都給打得濕透了。
近來,他們已不習慣問“怎麼辦?”隻是默默地用目光交換意見,桑頓睜著他那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緊緊握住朋友們的手,像在鼓勵他們:“不怕,不怕,一定要想法子渡過江去。”
從早晨開始,他們就沿著江岸向東走,走了一個上午,他們既找不到渡口,也找不到一隻可以渡江的牛皮筏子,後來隻得在一個小土屋旁邊歇息下來,拿出從樹林裏撿來的胡桃仁當作午飯。
小土屋旁邊綠油油的豌豆苗正長得很茂盛,四周連一個人影也沒有,隻有幾隻黃蜂嗡嗡地在豌豆苗上飛舞著。
丹珠忽然看見從豌豆苗後邊走出來一個人,這人的樣子長得很可怕,他像是一隻愛鬥愛鬧的老公雞似的,突然一下子朝著他們撲了過來。開頭丹珠嚇得有些發蒙,後來他看見這人下巴上的一撮灰灰的硬胡須,他就站了起來,說道:“老爺爺,你好,我們在你這裏坐一會兒就走的。”
那個老爺爺把每個孩子上下打量了一陣,很不客氣地問道:“你們是些什麼人,為什麼會走到我這兒來啦?”
曲拉不管遇到什麼再厲害的人,他總是不慌不忙的,他告訴老爺爺說:“我們從很遠的地方來,想渡江,去看看解放軍叔叔修的公路——一條五彩放光的路。”
老爺爺聽了曲拉的話,他用手摸摸胡須,皺起兩條又粗又濃的灰眉,沒有立刻說話。隔了一會兒,他看著桑頓問道:“他怎麼瞪著眼睛傻頭傻腦地看我?為什麼不站起來跟我說話?”
“爺爺,他的眼睛看不見啦!……”曲拉傷心難過地回答道。
“生下來就是瞎子嗎?”老爺爺又關心問道。
“不。”
“那他怎麼會看不見的呢?”
“是這樣——”曲拉剛要接住往下說,丹珠搶著一口氣把他們怎樣從家裏出來,‘後來在路上又發生一些什麼樣的不幸,統統向老爺爺詳詳細細地說了出來。
老爺爺先是繃緊臉聽著,等丹珠說完了話,他就用指頭狠狠戳了一下丹珠的鼻子,罵道:“你們真胡鬧啦,怎麼不告訴家裏人就往外跑哇!要是我的孩子,我非要拿鞭子把你們抽一頓不可。”
這個奇怪的老爺爺也不管丹珠的鼻子疼不疼,他回轉身馬上燒了一鍋茶,然後又跑到小土屋裏拿出一口袋糌粑麵,連嚷帶叫地說:“快來吃吧,別都像拴馬樁似的釘在那兒不動!”
“這是怎麼回事呢!請客人吃飯還作興這樣不客氣嗎?”曲拉仔細地觀察著老爺爺的眼睛,隻好用半帶懷疑的口氣推辭道:“爺爺,我們不餓。”
老爺爺可生了氣,他雙手叉住腰,歪著頭走到孩子們身前,氣忿忿地責問道:“當真不餓嗎?你們敢對著太陽發誓嗎?”
“不要管它,先吃了再說。”曲拉覺著和老爺爺直鬧別扭也不是辦法,他實在也想嚐嚐糌杷麵的味道,於是就用手暗暗捅捅丹珠,丹珠又捅捅桑頓,大家這才慢慢走到小黑鍋跟前,先由曲拉輕輕把裝了糌粑麵的口袋打開。
老爺爺似乎滿意了些,他背轉臉,慢慢走到崖邊坐下,兩眼直盯住下邊的江水出神。
孩子們都吃得很少。還不住用眼睛看老爺爺的脊背,老爺爺好像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他仍舊背著臉說:“多吃些吧,我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穿紅褂子的胖掌櫃!”
老爺爺這樣一說,他們膽子可放大了,各人都吃了滿滿兩木碗,丹珠還想吃第三碗,曲拉伸手想把他的木碗奪下,沒想到這事給老爺爺看到了,他跑到曲拉跟前,朝著曲拉嚷嚷道:“小鬼,你怎麼不讓他吃飽?快動手吧,每人都給我再吃上一碗。”
等孩子們飽得實在沒法子拿碗了,老爺爺的樣子才顯得稍稍親熱了一些。
“孩子們,聽我的話,在我這裏歇歇再走。”
“老爺爺,我們想快些過江。”
“不行,一定要歇歇才能走!”
老爺爺態度很堅決,看起來誰也不能把他的主意改變過來,孩子們在他的跟前,也隻得裝出十分願意聽話的樣子。
“你們誰最大啦?”
孩子們互相看著,覺得老爺爺可提出了難題,因為在自己的村子裏,他們隻知道三個人都生在同一年的冬天,從來還不知道誰會比誰大。
“哼,連這事都不懂,還要出遠門,去看五彩的路!”
“爺爺,我們都一般大。”愛饒舌的丹珠忘記剛才的教訓,他又仰起頭向老爺爺說。
“你這小兔子,就是你一個人的話多!”
老爺爺又用手指戳戳丹珠的鼻子,丹珠舌頭一伸,趕緊就藏到桑頓的身背後去了。
老爺爺看看桑頓的眼睛,有些同情地問他:“你什麼也看不見,難道也想渡江嗎?”
“爺爺,我要渡江。”桑頓安靜地回答。看來,這個孩子的性格也變多了,當著這麼嚴厲的老爺爺,他一點也不害怕。
“你們路上爬過雪山嗎?”老爺爺這次轉臉問曲拉了:“那時他的眼睛還看得見嗎?”
“過雪山了,那時眼睛還看得見的。”
“過雪山那會出太陽沒有?”
“出過太陽。”
“出太陽的時候沒有把眼睛蒙上黑東西嗎?”
“沒有。”
“沒有?”老爺爺趕緊又追問了一句:“為什麼你們不蒙上黑東西?咹?”
“爺爺,”丹珠把腦袋從桑頓背後伸出來,問道:“要是眼睛蒙上黑東西,怎麼能走路呢?”
“你又多嘴!”老爺爺威脅似的又伸出手指頭來,丹珠半個腦袋立刻又縮了回去。
“你們真能瞎胡鬧。在白花花的雪山上走,眼睛上連一根黑馬尾也不蒙,這能成嗎?難怪他要得雪盲眼,什麼也看不見啦。”
“爺爺,”益拉到這時才插上一句話,“你說他的眼睛還能好嗎?”
“讓他在我這裏睡上三天,給他醫治醫治。”
“爺爺,睡上三天三夜就會好嗎?”桑頓先是很高興,可是算算日子,他們離開村子已經有十二天,現在為了治眼睛,能在這小土屋裏再耽擱三天嗎?
曲拉和丹珠也為難起來:照說,桑頓的眼睛能治好那是應當留下的,可是在這三天當中,他們吃什麼呢?難道老爺爺還會給他們糌粑麵嗎?
“怎麼,你們不願意留下?”老爺爺好像猜到孩子們的心思,他的臉又漲紅起來:“不管你們願意不願意,一定要給我留下。我的大兒子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種了很多青稞麥,你們三個人的小肚子再大,糌粑麵我可供得起!”
丹珠覺得這次總算遇到一個能疼他們的親人,他又伸出小腦袋來問道:
“過了這三天還讓我們過江嗎?”
“還過江哩,這江過不去!”
“爺爺,我們坐牛皮筏子過去呀。”
“牛皮筏子也過不去。看看吧,這江裏的風浪有多大!”
“爺爺,我們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嗎?”老爺爺笑了笑:“過了這三天,全給我把韁繩往回拉——你們這些小馬駒呀,可也跑得太遠了!”
“爺爺,那我們什麼也看不到了。”
“少說廢話。我再說一遍,過了這三天你們就向後轉,統統回自己的家去!”
老爺爺一麵說著,一麵就提起糌粑麵口袋,猛轉身就回到小土屋裏。
“唉!怎麼辦呢?”丹珠看著老爺爺的背影,深深歎了一口氣。
“快決溜走吧。”桑頓悄悄地對朋友們說:“過了江,我的眼睛還有工夫治。要是在這裏待上三天,老爺爺會找人來看住我們,逼著我們回家。”
“江怎麼過呢?”曲拉發愁道。
桑頓和丹珠誰都沒吭聲。大家心裏都明白:想要渡江,隻有走冒險的一條路了。
當晚,孩子們趁老爺爺沒留意,他們帶著神趾偷偷離開了老爺爺的小土屋,又沿著江岸去尋找渡口。
整整一夜工夫,他們找了又找,什麼結果也沒有。
第二天中午,他們在一塊突出在江麵的大石岩底下,發現一處平靜的水潭,這裏,正好停放著一隻披滿青苔的、早就被人遺忘的獨木舟。
孩子們像獲得了寶物一樣,大家連靴子都沒顧上脫,就向那隻獨木舟上爬去,連小黃狗神趾也高興得直在後邊嗷嗷地叫。
以後,曲拉又砍了根粗樹枝,和丹珠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獨木舟從水潭裏蕩了出來。他們決意利用這隻古老的木船,橫渡波濤滾滾的江河。
在開始行動以前,丹珠把他的黑貂皮密縫在一隻不透水的牛皮口袋裏;曲拉為了不出意外,特地把桑頓和神趾安置在獨木舟的中間。
開始,獨木舟在江裏一起一落地遊蕩著,還算平靜,不多會,它忽然像風車一樣,在江中心的浪峰中旋轉了起來。
“快,快抓緊船邊!”曲拉先是向朋友們叫嚷著,可是獨木舟越轉越快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旋轉著的獨木舟在浪峰裏好容易才順直,孩子們剛剛來得及喘口氣,突然一陣浪峰又像排山倒海似的朝他們猛打過來,。這時,那獨木舟的尾巴朝天直翹著,就被滾滾的急流狼吞虎咽似的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