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的時候,媽媽叫你什麼呢?”

小黑馬不知道收容所好不好,不願意說出自己的真名字馬長生,看見桌上放了一個墨水瓶,就隨口答道:

“我叫馬瓶兒。”

“多大歲數?”

“十五歲。”

“爸爸是幹什麼的呢?”

“爸爸蹬(dēnɡ)三輪,早死了。”

“媽媽呢?”

“我沒有媽媽。”

牛牛又插嘴了:“什麼呀,他有媽媽!”

小黑馬好像個點著的炮仗,突然氣洶洶地衝到牛牛跟前,大吵大叫:

“你瞎說,你瞎說八道!我哪兒來的媽媽,你給我找出來!”

“你媽媽不是活著麼?”牛牛噘著嘴兒低聲說。

“再說,我揍你!”小黑馬緊緊攥(zuàn)著拳頭,臉兒憋得通紅,眼裏轉著淚花兒,快要哭出來了。

那位瘸腿叔叔——榮軍劉德山非常納悶:“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孩子……”他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隨手在登記簿上印著“母”字的下麵打了個疑問號,就說:

“好了好了,別吵嘴打架!你們以後要受教育,再不是野孩子啦。走,咱們去剃頭洗澡吧!”

一人發一條新毛巾,一人發一塊大肥皂,劉德山領著孩子們,出了收容所,來到斜對麵的澡堂裏。澡堂子已經包下來了,裏麵亂哄哄的盡是孩子。小黑馬一眼看見大眼猴也在裏麵,就高興起來了。大眼猴猴頭猴腦的腦瓜兒剃得光溜光的,簡直不像個大眼猴啦!小黑馬笑著說:

“大眼猴,嘻嘻,看你光腦瓜兒,像個電燈泡!”

“你還笑我啊?你剃光了還不如我呢,像個……像個豬尿泡!”大眼猴得意地笑了,許多孩子也跟著笑了。

小黑馬很久沒有剃頭了,頭發長得像個蓬頭鬼,看見瘸腿叔叔掰開個剃頭刀要給他剃頭,就兩隻手捂著腦袋瓜子,不叫剃。

“剃剃頭,又幹淨,又舒服,為什麼不剃呢?”瘸腿叔叔問。

“怕疼!”

“傻瓜,疼什麼!”牛牛嚷起來,“他不剃我剃!”

小黑馬瞧見人家搶著剃,就放下手了。瘸腿叔叔把他頭發打濕,又塗了許多肥皂,滿腦袋都是白沫沫啦。剃頭刀哧哧地剃了個快,一會兒就剃了個光溜光。調皮的大眼猴又跑來搗蛋,在小黑馬的光頭上敲起來,嘴裏說:

“剃頭剃頭打三下,不長禿子不長疤;剃頭剃頭打三光,不長虱子不長瘡!”

小黑馬也要打大眼猴,大眼猴可不叫打,他倆一個攆一個地滿屋跑起來了。

正在給牛牛剃頭的瘸腿叔叔喊起來:

“孩子們,剃好頭的都到裏麵洗澡去,裏麵還有會下雨的噴壺呢。”

大眼猴一聽,拿上毛巾肥皂,搶先跑到裏屋去,其餘的孩子也一窩蜂地跟了進去。

裏麵,熱氣騰騰的大池子裏,泡了一群孩子,邊上一排可真是安著“會下雨的噴壺”。大眼猴和小黑馬脫光了,都擠到噴壺底下淋。小黑馬高興地叫起來:

“下雨嘍,冒泡嘍,當街戴個草帽嘍!”

剃完頭,洗完澡,瘸腿叔叔就給大家發衣服。衣服是解放的時候,從敵人倉庫裏繳獲的勝利品,啥顏色啥式樣都有,每人孬好兩身,還發了鞋。這樣一打扮,一個個都變了樣兒,變得漂亮起來了。吃的熱窩頭管飽,還就著白菜熬蘿卜。晚上,兩個人發一條大毯子,睡在新鋪的幹草上,倒怪美。牛牛說:

“怎麼樣?我說的不錯吧!明天還有人教咱們唱歌、扭秧歌呢。”

小黑馬穿著一件線呢的學生裝,下麵配了一條馬褲,腰裏還紮了一條舊皮帶,雖然衣服太大,褲子太長,可是料子卻是很好的,還不很舊。在洗了一個痛快的淋浴之後,又吃了一頓飽飯,這時候,他躺在軟綿綿的草鋪上,感到特別輕鬆愉快,半睜著眼兒說:

“唔,現在看起來倒不壞,誰知道以後呢!”

他習慣地吸吸鼻涕,可是鼻涕已經沒有了。

“沒關係,”躺在他身旁的大眼猴叼著個煙屁股,揮手說,“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好就好,不好老子跑!”

在收容所,日子過得很快。天天有人來教歌,教的是:“這朵花兒真好看,送給英雄和模範,男女老少齊勞動,建設祖國大花園。共產黨,領導咱,積極勞動去生產,從今以後不求人,雙手掙來吃和穿。”

唱完歌,就扭秧歌;扭完秧歌,就講課。講的是“為什麼勞動是最光榮的”。講完課就討論,討論的時候,發言的人很少;隻有扭秧歌的時候,全體參加,滿院子都是孩子們喊叫歡笑的聲音。

不久,整個天津市的幾個收容所都住滿了,全市無業遊民,都按年齡、性別編了隊。有的送安老院,有的送教養院,有的送育幼院。壯年男子編了個勞動大隊。小黑馬他們十四歲以上的青少年就編了個青年隊,準備開到天津北邊的蘆台國營農場,參加農業生產。那位瘸腿叔叔榮軍劉德山當了青年隊的隊長。另外派了一個副隊長,叫高保元,也是個榮軍。出發的那天很熱鬧,吃的是白麵饃饃、燉豬肉,買賣家送的旗,旗上寫著“勞動生產做新民”;還有歡送的點心、花生、瓜子、糖和紙煙。孩子們這一天情緒都很高,大家排成隊,背著筐、鎬、鐵鍁、扁擔,打著鑼鼓家夥,扛著大紅旗,唱著歌兒,高高興興地往車站走。引得街上的行人和買賣人都圍上來看,紛紛議論說:“謝天謝地,這一下可沒有人來搗蛋了!”“如今新社會了,人人都要勞動生產,看這樣有多好!”“嘿呀,把這些調皮搗蛋的野孩子教育好,可真不易呢!”

小黑馬以前常到車站來。有一個時期,每天夜裏都睡在候車室的長椅子上。警察來了趕他走,警察走了他又睡;可是他從來也沒有坐過火車。他和旁的孩子在月台上都焦急地等著坐火車。

“坐火車是什麼滋味呢?”他問牛牛和二小子。可是牛牛的老家在鄉下,他到天津,是兩條腿走來的。二小子生在天津,長在天津,連鄉下也沒有去過,哪兒坐過火車!隻有當過小勤務兵的大眼猴坐過火車。大眼猴可吹得真玄:

“火車跑得那個快呀,就像飛一樣!可是你看不見火車飛,光看見那樹呀、房子呀、電線杆呀……呼嚕呼嚕地往後飛……”

“得了,又沒有長翅膀,怎麼能飛!”小黑馬不信地說。

“看你,土包子,連火車也沒有坐過!”

火車終於來了。老遠就看見冒白煙,聽見轟隆轟隆的響聲,一眨眼的工夫就來到跟前,震得地皮’都動了,看得人眼睛都暈了。孩子們一窩蜂地上了火車,爭先恐後地搶那些靠窗戶的座位。

一會兒,一位女同誌用一種好聽的聲音廣播了:

“旅客們注意,由北京開往沈陽方麵的列車,馬上就要開車啦,有送旅客的親友們。請您趕快下車、吧,請您趕快下車吧!”

車站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鈴聲,火車“喔兒——”一聲怪叫,列車開動了。廣播台播送著有節奏的進行曲,火車慢慢離開了站台。

孩子們以極大的興趣,注視著這一切。當火車離開城市,以正常的速度馳向田野的時候,扒在玻璃窗上的大眼猴得意地說:

“看,小黑馬,我說的不錯吧,什麼都好像在飛!”

“怪呀,為什麼近處的東西飛一樣的跑,遠處的村莊可不動呢?”

“瞧,大帆船!船上的老板娘還在梳頭呢。”牛牛高興地嚷起來。

車廂裏充滿了歡笑和喧嘩。孩子們從今天早上起就像過年過節似的,一直都很快樂。

可是,快樂了半天又不快樂了。到蘆台下了火車,行李裝在大車上拉著,孩子們扛著工具步行。走呀走的,越走越荒涼,越走越泄氣。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呢?荒草連著荒草,野地接著野地;看不見一個村莊,瞅不見一個行人。過一道河又一道河,河上的橋有的也塌了,大家隻好赤腳蹬水。到後來,走到一道圍堤跟前,圍堤的外麵是水濠(háo),圍堤的缺口,是個大門,門口還站著一個哨兵。

高隊長在前麵領路,劉隊長替孫小寶扛著鐵鍁,在後麵一瘸一拐地跟著。他很興奮,就好像是回到他的家鄉一樣,熱情地喊起來:

“孩子們,咱們到啦!這就是蘆台國營農場,這是華北第一個大農場哩!我們要在這兒種許多許多的水稻……”

“水稻我知道,”牛牛扛著一把鐵鍁,高興地說,“在老家的時候,我爸爸給李善人家種過的。”

“哼,當地主的還有善人!孩子,這是國營農場,”為了加強語氣,劉隊長故意把最後四個字說得很重、很慢,“是國家辦的農場,是建設社會主義哩,這可是給咱們自個兒幹活,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們要種稻子,還要種麥子、棉花……”

“可是我們不會種怎麼辦呢?”粗敦敦的二小子晃著笨拙的身子,懷疑地問。

小黑馬聳聳褲子,作了個鬼臉兒:

“我們就會吃大米幹飯,白麵饃饃!”

大眼猴叼著煙屁股,懶洋洋地搗了他一拳:“你呀,等著吃屁吧!”

“不,孩子們,不會可以慢慢學嘛!”劉隊長熱心地說,“誰從娘肚子一生下來就會種地的?再說,農場還有工人,上級還要給我們派技術員,農業專家,拖拉機手,要把我們培養成有出息的農業工人呢!”

可是孩子們走進大門,裏麵還是荒草,而且連一個人影兒也看不見。這算個什麼“農場”呀!

再往前走,就看見許多倒塌了的房屋牆壁,滿地都是破磚爛瓦。磚瓦縫裏長著野草,野草底下蹲著癩蛤蟆。癩蛤蟆鼓著大眼睛呆望著,瞧見來了許多人,就驚慌地一蹦一跳地四處逃走了。

聽到有叮叮咚咚的聲音,好了,有人的聲音了。

前麵出現了一排尖頂的帆布帳篷,好像畫上的蒙古包,打橫還有一列用席片搭的屋子。那些叮叮咚咚的聲音正是工人們在釘木頭橛(jué)子,搭帳篷。

高隊長下命令,叫大家坐下來歇歇。他自己走到一個正在搭著的帳篷跟前,向一個大個子敬了個禮。大個子手裏還提著一把斧子。他約莫三十多歲,穿著灰布的製服,大臉盤,小眼睛,看起來倒很和氣。他兩個說了幾句話,高隊長就叫大家站好隊,又介紹說:

“這是農場的魏場長,我們歡迎魏場長講話。”

他自己帶頭鼓掌,可是隊員們還不習慣鼓掌,有幾個人跟著拍兩下巴掌,瞧人家不拍,也趕忙把手縮了回去。

魏場長說得很簡單,大意說這個農場是過去日本鬼子用來剝削老百姓的,在國民黨手裏荒廢了三年。現在人民政府給我們個光榮的任務:要在這個廢墟(xū)上,建立一個大規模的國營農場,準備用新式的機器耕種。還說勞動創造世界,開頭要苦些,可是先苦後甜,靠雙手可以建設我們偉大的祖國,還可以改善我們自己的生活。

場長講完話,大車把行李拉來了,天也快黑了。隊長把大家分了組,選舉了小組長;安頓在尖頂的帳篷裏,說燈壺和燈油派人到蘆台買去了,今天晚上早點睡,不用點燈。

帳篷裏支了木板,上麵鋪著幹草。孩子們胡亂鋪了床,情緒很低落,紛紛議論說:

“鬧了半天,原來是罰我們來幹苦力啊!”

“什麼先苦後甜,原來是先甜後苦哩!”

小黑馬懶懶地躺在鋪上,越想越氣,嘴裏就不幹不淨地罵起來:

“倒黴!人家在外麵好好的,偏要哄人家進圈套!自己上鉤,還拉著別人上鉤,真是個壞蛋!”

牛牛明明知道他是在罵自己,故意裝聽不見,嘴裏哼著新學的歌兒。小黑馬見他不接應,心裏更生氣:

“戳牛屁股長大的貨,吹牛皮,拍馬屁,腦袋晃得挺歡,我以為要做官了,誰知道爬了半天沒爬上去,還是個臭隊員,當小組長算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