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一批新房子蓋好了,門窗上了油漆,裏麵粉刷得雪白,就是新砌的炕還沒幹。因為天氣冷了,場長怕青年隊隊員們住在帳篷裏屹不住,叫人天天用柴禾燒炕,他自己每天晚上都要去查看。等到新炕幹透,用指甲掐起來沒有印了,便先讓青年隊搬進去住,場長和全體幹部仍然住在席片搭的屋子裏。
搬家的那天,孩子們非常興奮。每一個人的髒衣服、臭襪子都洗得幹幹淨淨的。把那些住夠了的帳篷都拆掉了,大家嘻嘻哈哈地搬進新房子,紛紛議論說:
“嘿,想不到小要飯花子還能住上這麼漂亮的新房子!”
“我心想房子刷這麼白,炕鋪得這麼平,當然是場長幹部住嘍,還能有咱們的份兒?誰想倒先讓咱們住哩!”
“這是新社會,把咱們看得重,要擱舊社會,數八輩也輪不上咱們!”
都搬停當以後,二小子坐在炕沿上端詳著新房子:炕上都鋪整齊了,一條條手巾都搭在繩子上,使用的東西都放得規規矩矩的。他歪著頭欣賞一陣,又說:
“咱們這房子呀,哪兒都漂亮,就可惜牆上光不溜溜的,沒有張畫兒,多可惜呀!”
“沒有畫不要緊,咱們自己畫。”小黑馬非常起勁地說,“誰有蠟筆?”
“我有,”一個叫小羅的孩子取出幾根蠟筆,“可是我們畫什麼呢?”
“先畫個太陽,”小黑馬想了想,就出主意了,“毛主席好比是太陽,可是咱們不會畫毛主席,就畫個太陽代表他。誰會畫太陽?”
“我會!”小寶跳起來說。
“太陽要畫得高一點,你個子太小了,夠不著。”
“不要緊,誰把我抱一下。”
於是牛牛站在炕上,把小寶馱起來,小寶就用紅蠟筆在雪白的牆上,很用心地畫了個大圓圈,圓圈的周圍射出一條條長長短短的光芒。
“咱們蓋了新房子,也得畫上個漂亮的房子,誰會畫房子呢?”小黑馬又說。
“瞧我的吧!”二小子說著,也站到炕上去了。
“咱們種了那麼多的樹,誰會畫樹呢?”
就這麼著,畫了太陽、房子、樹,又要畫人——畫娃娃、畫河裏的魚、岸上的蛤蟆、天上的飛機、海裏的輪船……炕裏邊站了一排孩子,各顯各的神通,一陣工夫,那一麵雪白的牆,就搞得烏七八糟了。
正畫得高興呢,忽然聽到門口一聲嚴厲的嗬斥:
“你們幹嗎呢?”
大家回頭一看,看見場長站在門口,臉兒氣得鐵青,皺著眉頭,太陽穴上的筋都暴起來了。看得出他是用了極大的努力,在克製他的忿怒。孩子們嚇得慌了神。他們平素和場長在一起勞動、談天,場長向來是笑眯眯的,從來也沒見他生過氣,發過脾氣。
“你們想想,你們做得對麼?剛粉刷的牆,給你們糟蹋成這個樣子!”他用發抖的手,指指點點。小黑馬偷眼一看,可不是,魚比人還大,樹梢上長出來了輪船,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好像要倒下去的樣子,樹葉子全是小圈圈,一點也不像樹葉子。……咳,真是難看死了!聽見場長氣忿忿地說:
“你們知不知道蓋房子要花很多錢,要花很多心血的?一個門沒安合適,都得拆了重安,材料都是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為了怕你們凍著,柴禾不知道燒掉多少。我們全體幹部都還住在席棚裏,讓你們先搬進來住。你們就這麼不愛護公家的東西!我們花了國家許多許多錢,連一顆米粒,一根茅草還沒有繳上去呐,你們就先來個破壞!你們虧心不虧心呢?嗯?”
空氣很緊張,孩子們不知所措,都麵麵相覷(qù),不言聲兒。
“誠實的孩子,應該勇敢地承認錯誤,這是誰起的頭,站出來!”場長挨著個兒,威嚴地望過去。
“是我!”小黑馬心裏很難過,忙站起來說,“是我出的主意,我叫他們畫的,場長,你處罰我吧!”
“不,是我起的頭,應當處罰我!”二小子也站起來說。
孫小寶膽怯地學著他們的樣兒,小聲說:“是我畫的太陽。”
“我畫的樹。”
“我畫的蛤蟆。”
“我畫的娃娃。”
大家紛紛“坦白”。場長一看,這一屋裏住的十個小孩,每一個人都有一份。現在,這些孩子都垂頭喪氣,好像落湯雞似的站著,就用一種比較緩和的口氣說:
“孩子們,農場是我們大家的,是我們全體人民的,農場的一草一木,我們都要愛護。‘五愛’裏最後一條,不是要愛護公共財物嗎?你們是怎麼愛護的?嗯?今天,我也不處罰你們,你們也不要害怕;但是我要你們把我講過的話好好想想。如果對呢,就永遠記在心裏。這個牆怎麼弄,你們自己去想辦法吧!”他已經要走了,一扭身,發現窗戶開著,窗戶上的勾子沒掛上,場長老大的不高興,說:
“瞧你們,勾子也不掛上!來一陣大風,這窗戶上的玻璃都得打碎!你們知道從天津運來一塊玻璃,要費多大勁!告訴過你們,怎麼記不住呢?”
他把窗戶兩邊的勾子勾好,又仔細地看了看,才背著手走了出去。
他一走,孩子們就馬上擦牆壁。這一擦,才知道畫起來很方便,隨手一劃就得,要想擦掉它,可就難上難了。越擦越髒,越擦越難看,這份倒黴、窩心、後悔,可就不能提啦!後來,大家商量著,還是請瘸腿叔叔想辦法幫忙。瘸腿叔叔弄來了一些“寇賽銀”粉,調了水,借來幾把刷子,由幾個細心的隊員,重新刷了一遍,才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畫蓋住。
吃了這一回苦頭,孩子們可記住愛護公共財物這一條了。誰要是開開窗戶沒掛上掛勾,或是幹活不小心弄壞了工具,或是在發的課本上畫了個小人兒,甚至於在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馬上就有人批評:“你為什麼不愛護公共財物?”“你為什麼來個破壞?”
過了幾天,又有許多房子蓋好了,裏麵有倉庫、食堂、辦公室,還有兩間寬大的,兩麵沒有牆的“怪房子”。這是幹什麼用的呢?劉隊長說,是放拖拉機用的。拖拉饑對孩子們的吸引力很大,在上政治課的時候,聽老師講過:用拖拉機耕地,耕得又快又好,威力可大啦,可是誰也沒有見過拖拉機是什麼樣兒。
有一天傍晚,拖拉機終於開來了。全體青年隊隊員跟在場長、幹部的後麵,自動地跑去迎接。來的機器很多,除去拖拉機以外,還有播種機、收割機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機器。新來的機耕隊隊員們,穿著帆布的工裝,戴著工人帽,哮子上圍著新毛巾,有的坐在拖拉機的“小屋”裏,有的坐在一把傘的下麵,開機器,可威武啦。
在孩子們的眼裏,最可羨慕的,要數機耕隊那位姓陳的隊長了。他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紅紅的臉蛋上散著淺淺的雀斑,梳著西式分頭,還常掉下幾綹(liǔ),搭拉在額前。他體格很壯,渾身都是勁,好像他的青春活力,永遠用不盡似的。他每天率領機耕隊到地裏進行秋耕,下班以後,就在那“怪房子”前麵的空地上。給場長和幹部們講解拖拉機的構造和駕駛方法。他講得很流利,什麼人提問題也難不倒他。當他坐到機器跟前擺弄那些“機關”的時候,多麼熟悉,多麼從容,多麼靈活呀,孩子們覺得他真是最有學問、最有本事的人了。
自從機耕隊來了以後,小黑馬、牛牛、二小子和其他一些隊員,再也不踢足球,看小人書,捉螃蟹,或是玩些什麼別的玩藝兒,他們的全部興趣都集中到拖拉機和那個棒小夥子的身上了。每天傍晚,筷子碗一丟,就往那塊空地上跑,趁場長、幹部沒到齊以前,在拖拉機的旁邊繞幾個圈兒,或是偷偷摸一摸它那像坦克似的“輪子”,或往那個“小屋”裏張望張望,就會有無窮的快樂。
場長和幹部來齊以後,陳隊長就不慌不忙地講起來。他有時畫圖,有時寫字,有時鑽進前麵的“小屋”裏指指點點——這時候是最有趣味,也是小黑馬他們最不受歡迎的時候了。因為,“小屋”兩邊的門很狹小,大家擠在門口,都想看個清楚;孩子們當然更不願意放棄這麼個好機會,也都鑽頭覓縫地往裏拱,有的幹部看不見了,就不滿意。特別是新調來的生產科張科長,平素就瞧不起他們,背地裏常罵他們“臭要飯的”、“小叫花子”,這時候就更討厭他們了。隊員們每天要勞動,衣服又少,不能經常換洗,免不了身七有股汗味兒。這位科長,時常皺著眉頭,用一塊白手絹捂著鼻子,還申斥說:“走走走,去抓螃蟹去,這不是你們小孩學的玩藝兒!”“真討厭,盡瞎攪和,鬧得我們也學不好!”
排斥和嘲笑,並不能挫折隊員們學習的興趣。
有一回,小黑馬學了個乖,早早站在拖拉機門口的腳踏板上,扒在門邊等著。那一位有權威的陳隊長在拖位機前麵講了一番之後,就鑽進“小屋”裏表演起來,人們照例擠在門口看,小黑馬占了個好位子,可看了個美。不想擋住了後麵的張科長的視線,他覺得“臭要飯的”理直尊敬科長,就喊著:
“喂,小鬼頭,你讓開,我看不見了!”
小黑馬伸長脖子,正看得有趣呢,哪裏聽得見他的話。張科長用手揪住他的衣服,往外拉他,隨你怎麼拉,全神貫注的小黑馬一點也沒有感覺出什麼,動也不動。張科長急了,就大聲罵起來:
“小兔崽子!瞎字不識,盡在這兒窮搗蛋!”
這一罵,小黑馬可火了,他扭過臉來,揮著拳頭,低聲喝道:
“你罵什麼街!我們小孩都不許罵街,你當科長的還興罵街?你再罵,我把隊員們找來跟你算帳,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你小心點!”
那位科長怕小孩子們跟他起哄,不敢再言聲,幹脆跑到一邊抽煙聊天,不學了。
事後,牛牛、二小子他們都說小黑馬有種,給大夥出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要講解播種機了,場長告訴劉德山,要他從青年隊裏挑一二十個人撥給機耕隊當助手。因為播種機的後麵,需要站三四個孩子管漏鬥,漏鬥不漏種子了,就要用個小鐵條撥撥。這一下,小黑馬他們可樂壞了。大家搶著報名,這裏麵最積極的是小黑馬、牛牛和二小子。他們說:
“當一名機耕隊的助手,也不簡單呐!”
“那要有很多學問哩!現在是‘助手’,以後就是‘把式’啦!”
“咱們要做出個樣兒來,不能叫人家瞧不起咱們!”
這些小“助手”可真積極。師傅說。要加水了,他們馬上挑一副水桶從河裏打來了;師傅說,要加油了,他們馬上提一個煤油桶到倉庫領來了;拖拉機外麵濺上泥,孩子們用布擦得明光鋥亮;需要爬到車底下,孩子們也不怕髒。他們心靈腿勤,搶著幹活,機耕隊員都很喜歡他們。但是,那個臉上有雀斑的隊長一再囑咐他們:青年隊隊員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準上駕駛台,不準摸機器。然而,這才是孩子們最最向往的事哩。
小黑馬日日夜夜想著的就是開拖拉機。開拖拉機有多美啊,掛上個犁,就能耕田;掛上個播種機,就能播種;掛上個拖車,就能運輸;掛上個“康拜因”,就能收割莊稼……喲,拖拉機真是萬能!每當陳隊長講課,小黑馬暗地裏把各種機器的名稱都記住了,自己覺得使用方法也都懂得了,隻要允許他動手,他就可以把那拖拉機開到田野,到處跑跑,叫它幹各種各樣的活兒。陳隊長說過:一個拖拉機能頂一、二百人哩,它的力量有多大呀!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允許他動手呢?他問劉叔叔,向他要求,向他保證,可是劉叔叔總是摸著他的光腦瓜兒,笑著說:
“小夥子,急什麼呢?你們還小,長大了,總能當一名拖拉機手的。”
“可是,我們現在已經學會啦,不信,叫我們試試!”
劉叔叔可不叫試,不論怎麼請求,他的回答總出不了那一套。
有一天,劉德山把小黑馬和牛牛叫去,給他們分配了一項“好差事”,原來管倉庫的老張到醫院動手術去了,叫他倆臨時搬到倉庫去睡,捎帶看守倉庫。倉庫裏有汽油桶,隔壁就是停放各種機車的“怪房子”,所以這個工作很重要,問他倆能不能擔任起來。兩個隊員異口同聲地說:“保證完成任務!”
當天晚上,小黑馬說是防備特務破壞,約了牛牛,提上老張同誌的馬燈,在“怪房子”裏“巡邏”了好久。雖然各種機車都上了鎖,不能動裏麵的機器,可是能以一個保衛者的身份,大模大樣地在它們的周圍轉一轉,瞧一瞧,聞聞那種特別的汽油味兒,撫摸一下它們光滑的身子,也是很動心的事啊!
回到倉庫,小黑馬很久睡不著覺。他想開拖拉機,想得入迷了。一睡著,就做夢,一夢就夢見他當真開了一架拖拉機。夢見他和機耕隊員們穿著一樣的帆布工裝,戴著工人帽,脖子上圍一條白毛巾,很神氣地駕著“福特式”。嘿,真過癮啊!一會兒開過一條深溝,一會兒蹬過一條大河,開著開著,“福特式”竟然離開地麵,像飛機一樣在空中飛起來了!哎呀,工人帽刮跑了,白毛巾也飛掉了,四周圍都是輕飄飄的、像棉絮一樣的白雲,彎彎的月亮就在手邊上,滿天的小星星調皮地眨著眼兒,多得數不清,真美呀!可是轉念一想:“小黑馬開著拖拉機上天幹什麼?難道要往天上播種子嗎?趕快下來吧!可是往下麵去該扳哪一個操縱杆呢?應該扳到哪一個閘呢?”壞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他急得冒汗,大聲喊:“隊長,往下,扳哪一個閘呀?”這一喊,把自己喊醒了。睡在他旁邊的牛牛推他說:“扳倒閘嘛!”原來牛牛沒睡著,也在想著開拖拉機。小黑馬一骨碌坐起來,懵懵懂懂地說:“不對,扳倒閘是後退!”
“扳倒閘本來是後退嘛!”
“我說的不是後退,是往下飛……飛……”
“什麼飛呀,又不是飛機!”
小黑馬這才完全清醒過來,自己也覺得好笑,講給牛牛聽,牛牛簡直笑得肚子痛。
人們都說,小黑馬想開拖拉機,想得得了“相思病”啦!
小黑馬的媽媽周大嬸,自從見了大眼猴,打聽到兒子得病的消息,念念不忘總是掛牽著孩子。她的丈夫周寶成因為那天丟了眼鏡,就懷疑大眼猴是個騙子,可是周大嬸不信:“偷東西是另外一碼子事兒,他要是瞎編的,怎麼知道有個蘆台國營農場呢?怎麼就能編得那麼像呢?”他倆常為這事抬杠。棉衣做成以後,周大嬸請了三天假,跟著送棉衣的老王一同到蘆台農場來看兒子。
後半晌,兩輛大車拉著棉衣,向農場晃晃蕩蕩來了。
到了收發室,周大嬸急著打聽兒子的下落,就跳下大車,問收發室老頭認不認得青年隊的馬長生——馬長生是她兒子哩。老頭說,青年隊人很多,他是新來的,認不清,叫她自己到裏麵找去。
農場裏麵很大,周大嬸懵頭轉向地摸到一間辦公室,看見一位幹部,叼著一根紙煙,戴著一副眼鏡,在桌子跟前辦公,她就問道:
“同誌,請問:你們這兒有個叫馬長生的嗎?”
那人抬起頭,從眼鏡框子的上麵瞧了周大嬸一眼,不耐煩地揮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