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不知道,你到別處打聽吧。”

說罷,就把腦袋埋在一大堆公文紙裏,睬也不睬她了。周大嬸很為難,再問吧,怕打攪人家的公事;不問吧,又不知道往哪兒打聽。憋了半天,還是硬著頭皮說:

“同誌,打攪你一會兒吧!馬長生是我的兒子,在你們青年隊裏幹活,你到底知不知道呢?”

“在青年隊裏?”

“是啊是啊,”周大嬸抱著很大希望,忙問,“你認得他吧?他是屬豬的,今年十五歲啦!”

那人就是和小黑馬吵過架的張科長,他一向看不起青年隊。覺得農場“養活”這一幫“臭要飯花子”、“小偷”,是拿著錢票子往水裏扔哩。一提起青年隊,他就起反感,腦袋搖得和撥浪鼓似的,差點把眼鏡搖下來,惡聲惡氣地說:

“青年隊裏的那幫小鬼頭,我一個也不認得,你快走吧!”

周大嬸抽了一口冷氣,可是她毫不放鬆地說:“你不認得,總有認得的,你給我指指往哪兒打聽吧!從天津老遠地來了,總不能就這麼叫我回去呀!”

可是,那個家夥又低下頭去了。

周大嬸氣壞了。嚷著說:

“喂,同誌,怎麼著呀?”

“你搗什麼亂!”張科長把筆一摔,發脾氣了,“這是辦公室,你吵什麼?”

“你就說往哪兒打聽,也費不了你什麼事。天津衛的大幹部也沒有你這麼大架子,你……哼,還跟人耍態度!”

這位科長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一看到周大嬸很精幹、很潑辣,態度反而和氣些了,皺著眉頭說:“你怎麼給人扣帽子!找人,你不到人事科去,來這兒吵什麼!”

“那,人事科在哪兒呢?”

他指了個方向。

周大嬸轉身跑出去,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問來問去,才找到人事科。到了人事科,裏麵是一位年輕的女同誌在辦公。周大嬸說明來意,女同誌態度倒很和氣,可是她翻了半天登記簿,查來查去,就找不到一個叫馬長生的。

周大嬸非常失望,心裏疑疑惑惑地想:

“難道大眼猴當真是個騙子,滿嘴的胡說八道?……那也不會,他總來過農場;要不,他也不會知道農場有個青年隊……對了,打聽到大眼猴也好。”想到這兒,似乎有了新的指望,忙問道:

“同誌,我兒子的消息,是聽大眼猴說的,大眼猴和我兒子在一個隊裏,你查查大眼猴的名字,找到他就能找到我兒子啦!”

“大眼猴是個外號吧?”女同誌為難地說,“我們登記簿上是不寫外號的。你知道他的真名字嗎?”

“他……他姓侯,人們都叫他大眼猴,誰知道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那可沒法查了。”女同誌抱歉地說。看到周大嬸眼淚汪汪的一副可憐相,她想了一想,就叫她到生產科去等,等青年隊下班交牌子的時候,自己去認。

周大嬸謝過女同誌,又去找生產科,找來找去,結果又回到原來去過的老地方。那個戴眼鏡的家夥還在那兒坐著,腦袋還是埋在公文堆裏。

周大嬸愁眉不展地揀了個靠窗戶的凳兒坐下,心裏免不了胡思亂想:

“這孩子是當真病了,還是根本沒到農場來呢?會不會病死了,登記簿上才沒有他的名字呢……”想到這孩子要了兩三年的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想到做媽媽的沒有盡到責任,連他的下落、他的死活也不知道,心裏一陣酸,眼淚就再也忍不住地流下來了……

這時候,小黑馬正在地裏幹活呢,他再也想不到媽媽會來看他。

今天,他和牛牛、二小子跟在機耕隊陳隊長的後麵,正式參加播種的工作了。他們站在播種機的上麵,手裏拿著小鐵條,眼睛望著漏鬥,瞧見種子漏不下去了,就用鐵條撥撥。這工作多麼簡單,多麼輕閑,多沒意思啊!叫孫小寶那樣的小不點來也一樣能完成任務,這可太不“過癮”啦。可是,他們並不灰心泄氣,相反的比平常更認真、更小心地工作。因為他們老早就商量了一個“秘密”的計劃,這計劃是和這位年輕的隊長聯係著的,他是機耕隊的頭兒,是個“關口”,幹什麼都得通過他哩。

到了休息的時候,拖拉機和播種機都停下來了。三個孩子擠擠眼,都從播種機上跳了下來。牛牛直奔地頭,把藏在草棵裏的一壺開水提了來。二小子解下腰裏的洋磁碗,接了一碗開水,小心地送給陳隊長,說:

“隊長,你一定很渴了,喝口水潤潤嗓子吧!”

隊長在駕駛台上擺弄機器,正口渴得緊,說了個謝謝,就接過來,幾口就喝盡了。

三個孩子都爬上駕駛台,小黑馬從口袋裏摸出個小紙包,裏麵卷著四根紙煙,遞一支給陳隊長說:

“隊長,你一定很累了,抽口煙解解乏吧!”

隊長又說了個謝謝,就不客氣地接過來,叼在嘴上,小黑馬忙用早已準備好的火柴給他點著,一縷青煙便嫋嫋(niǎo)騰空飛去。牛牛馬上掏出一個紙口袋,恭恭敬敬地遞上來,說:

“隊長,請你吃糖,這是頂好吃的水果糖。”

“謝謝,謝謝,”這位紅臉蛋,嘴上連胡子也沒有長出來的隊長抓了幾塊糖,說:“我嚐嚐好吃不好吃。”

三個孩子眼睜睜地望著隊長剝去包糖紙,把糖塊送進嘴裏,心裏非常高興。因為計劃的第一步已經實現了:喝了他們的水,抽了他們的煙,還吃了他們的糖。而以前,他們估計可能這位穿得幹淨漂亮的隊長,會嫌他們髒,什麼也不要的。

牛牛、二小子向小黑馬使勁遞眼色,催他快說。小黑馬咳了一聲,清清喉嚨,就笑嘻嘻地說:

“隊長,我們都聽過你講課,你講得可好呢!”

“哦,是那樣嗎?”隊長的一邊臉蛋,鼓起個小包包,這是因為糖球在裏麵的緣故。

“真的。我們劉隊長說過:青年小夥子是不可以撒謊的,我們決不騙你!嗯……你講過的那些,我們都記住了……”

“記得很熟呢!”二小子忙說。牛牛嫌他插嘴,暗暗捅了他一下,叫他別言聲兒。小黑馬接著說下去:

“當真記得很熟很熟的。隊長。你要是不信,可以考考我們!”

“考考你們?唔,好吧。腳底下踩的這個是什麼?”

“馬達!”、三個孩子一齊答道。

“這個呢?”

“電門!”

“這是什麼?”

“這是離合器。”

“一踩離合器,車就開走了。”小黑馬又補充一句。

“哦,不錯。那麼上車以後先幹什麼呢?”

“先看電門開了沒有。”牛牛搶著說。

“要是關了,往上一推就開開啦。”二小子也補充著。

“旁邊這兩個是什麼?”

小黑馬趕快說:“一個是前燈,一個是後燈,往上扳就是開燈,往下扳就是關燈。”

“馬達響了以後怎麼辦呢?”

小黑馬好緊張,冒了一頭汗,連忙搶著說:“這時候,車還不走呢,要踩離合器,再把這個棍棍往前一推,推到一閘,腳就慢慢放開,車就開始走了;再換二閘……”

“換閘的時候,腳要先踩下去,把這個棍棍推到二閘,腳才能離開呢。”牛牛也把自己記得的規矩,趕快說出來。

二小子見他倆把要緊的都說了,唯恐落後,連忙嚷著說:

“要想叫車後退,就把棍棍扳到這邊來!對不對?”

那個紅臉蛋的隊長,又把一塊糖球丟進嘴裏,還嚼得嘎嘣嘎嘣響,大模大樣地說:

“對,你們答的還不錯,可以給四分。”

“我們答錯了嗎?”“為什麼隻給四分?”三個孩子都嚷起來。

“因為你們說的這根棍棍,它不是什麼棍棍,它叫‘變速杆’,答錯了。”

“我們老早就知道它叫‘變速杆’呀……”小黑馬抱屈地叫起來。

“我們不過是說溜了嘴,呃,沒有提它的名字罷了。”

“雖然沒提名字,我們可是會使用它呢。我們現在什麼機關都懂得了。”

“好好好,那我給你們五分吧!”

三個孩子的臉兒快活得紅紅的,眼睛閃閃放光。牛牛、二小子推著小黑馬,向他擠眉弄眼,催他快點說到正題。小黑馬望著那個有權威的隊長把最後一個糖球丟進嘴裏,熱切而緊張地說:

“隊長,你這樣考我們,還看不出我們到底會不會開拖拉機。你最好坐旁邊,讓我們開給你瞧瞧!”

“什麼?”那位隊長吃驚地睜大了眼,“我坐在旁邊,讓你們開拖拉機?”

“嗯,我們稍微試試,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呀!”

“隻要一刻鍾的時間!”

“不,哪怕十分鍾也行!”

陳隊長忽然變了臉,眉毛豎起來了,腮幫子垮下來了,眼睛睜得圓溜圓,大聲叫著:“不,一秒鍾也不行!這是國家的財產,能讓你們隨隨便便試著玩兒?想得倒不錯!走走走!都給我下去!時間到了,快幹活吧!”

一陣吼,把三個孩子都轟下去了。

小黑馬他們又氣又難過。琢磨了那麼久的“計劃”,想得那麼美妙的“計劃”,進行得那麼順利的“計劃”,眼看要成功的時候。一下子完蛋了!他們狼狽地爬上播種機。機械地拿起小鐵條,氣得鼓鼓的。前麵的拖拉機,放了一陣“屁”。就開動了,二小子氣忿忿地說:

“哼,真不要臉,吃了我們那麼多的糖!”

“這個家夥,眼睛比門框兒還大,根本沒有把我們看在眼裏呢。”

“沒關係,”小黑馬安慰他們倆,有信心地說,“咱們慢慢等著,總會有機會的。”

拖拉機發出軋軋的響聲,這響聲是多麼誘人,又是多麼氣人啊!……

下班的時間到了,有人從地邊過,喊著:“小陳,有你的航空信!”小黑馬知道陳隊長正在搞對象,準是他那一口子來信了,就調皮地向牛牛、二小子擠擠眼。三個孩子心裏打著一個算盤,都暗暗地注視著。他們看見隊長從駕駛台慌忙走下來,用一塊布擦著他那雙汙黑的手,小黑馬就主動地說:

“隊長,我們去吃飯啦!”

“走吧,吃完早點來,要加班!”

“是,隊長!”

三個孩子假裝往食堂走,還手拉著手兒唱著歌。走不多遠,回頭一望,那一位年輕的隊長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小黑馬樂得心直跳,兩個胳膊一伸,搗了牛牛租二小子一拳,笑著說:

“瞧見麼?他沒有上鎖呢!”

“哈哈,這可是‘關門打瞎子’——沒跑啦!”

“向後——轉!”

三個孩子飛一般地跑回地邊,摘下播種機的掛勾。爬上拖拉機駕駛台。

“別忙,”小黑馬說,“咱們三個人,不能都動手,咱們要推一個人當‘機耕隊’,兩個人當助手,大夥研究著開。”

“我當‘機耕隊’,你倆給我當助手!”二小子說。

“你不行,你毛手毛腳的。還是叫小黑馬當‘機耕隊’,咱倆幫助他。”牛牛說。

小黑馬也覺得自己有把握些,就不客氣地坐在當間,牛牛和二小子,好像左右二“丞相”,一邊擠了一個,大家都非常興奮。

小黑馬第一次坐在有彈簧的座位上,第一次麵對著這些複雜的、巧妙的“機關”,過度的緊張,使得他的手也發抖起來了。哎喲喲,說說容易作起難,真開拖拉機和做夢敢情是兩回事呀,原來很有把握的小黑馬忽然心慌起來了。為了掩飾不安的心情,也為了鎮靜自己,他故意提個問題,好像先考考他的兩個夥伴似的:

“現在,我們要開始了!”小黑馬一本正經地說,“第一步先幹什麼呢?”

“開電門!”

“你就往上推吧,夥計!”

小黑馬用發抖的手,輕輕地推了一下電門。

“這樣就開了吧?”

“對,加點油!”左“丞相”牛牛提醒他。

“現在該踩馬達了,”右“丞相”二小子也來了一句,“一踩馬達就要‘放屁’啦!”

小黑馬小心翼翼地把馬達踩下去,誰知道鴉默雀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怪!再踩,還是沒聲兒。

牛牛和二小子說小黑馬沒勁,沒有踩下去,於是,牛牛伸腳踩踩,二小子也伸腳踩踩,可是誰踩也一樣,誰踩也沒有動靜。

“是不是沒油啦?”小黑馬問。

“油還多著呢,不是油的過。”牛牛說。

“水呢?”

“水也沒問題。”二小子回答說。

“什麼沒問題,下去看看!”小黑馬給二小子下了個命令,好像他真是個“把式”似的。

二小子馬上下去看水箱。

“真的有水。可是不很多了,要不要加一些?”

“好,去吧!”

二小子提起桶,叭噠叭噠地跑去弄水了。

剩下小黑馬和牛牛不知怎麼著好。牛牛掏出個小本子,上麵用鉛筆畫著一些方塊塊、圓筒筒、直杠杠。

“這是我畫的拖拉機構造圖,咱倆研究研究吧!”

“這麼亂,我怎麼看得清楚呢?”

“我指給你看嘛。喏,這是變速杆,這是油門,這是電瓶……”

“慢著,”小黑馬忽然想起,怔怔地說,“咱們接了電瓶線沒有?”

“哪兒接了!咱們不是一上來就開電門嗎?”

兩個小鬼,不約而同地爬下去看電瓶。一看,果然沒有接上線,這一下,可樂得眼都沒縫了。小黑馬笑著說:

“哈哈,咱們昏頭啦,沒有接上電瓶線能通電?真是,還沒有結婚呢,就叫人生兒子!”

“鬧糊塗了,隊長講過的,咱們忘啦!”

兩個人接上電瓶線,二小子加了水,三個孩子各就各位,按照原來的程序加了油,再一踩馬達,那拖位機突然像個活了的“鐵牛”,屁股後麵放響屁,全身顫抖個不停,震得人發暈。

孩子們歡呼起來了。

忠實的左右二“丞相”在邊上一迭連聲地催促:

“踩離合器!踩離合器!”

“換閘!換閘!”

拖拉機開動了。

小黑馬又興奮,又緊張,隻覺得頭昏腦漲,心跳得咚咚地打響鼓,一腦門的汗珠兒,流到眉毛上也顧不得擦。他緊緊抓住方向盤,卻發現那“鐵牛”好像故意和他開玩笑,暴跳地在地上兜圓圈兒,就是不往前走。

牛牛氣得嘟囔:“這是怎麼鼓搗的呀?又不是個驢,還推磨玩呀!”

二小子用他那破鑼似的嗓子著急地嚷著: